净土宗 净土经论 净宗法脉 因果启示 净土论著 净土旨归 净宗早晚课 净土圣贤录

第四章 宗旨宗风

  禅净合一流略

  第四章 宗旨宗风

  顾伟康

  第一节宗派成立之后

  第二节教外别传

  第三节念佛往生

  第一节宗派成立之后

  宗教成熟的标志,在教理建设上,应当是创世说(从而神谱)和修行观(从而戒律、礼仪、献祭)形成体系;在社会地位上,应当有一定的政治经济力量和相当数量的信徒;在宗教观念上,应当确定对种种非神和他神之社会存在或思想观念的应对之道;在组织上,应当新的领袖人物不断涌现,从而内部再度产生宗派。

  就此而言,中国佛教中各宗派的成熟,也可在上述四方面予以观察。只不过教理上的创世说、神谱往往代之以创宗说和祖统;而对非神和他神的批评则代之以对别派别宗的批评。

  作为唐宋以来中国佛教第一大宗,禅宗的发育是相当成熟和典型的。

  经道信、弘忍两代的努力,禅宗获得了关键性的转变,其势力与影响也逐渐从黄梅扩及全国。弘忍的弟子,后因南北对峙而传说不同,但是其分布还是大致清楚的:

  慧能、印宗在广东,神秀在荆州、长安、洛阳,玄约、道俊、禅慥、

  通、法、显等在湖北,智铣、宣什在四川,惠藏在陕西,老安在河南,

  法如在山西,法持、智德、昙光、觉等在江苏,义方、僧达在浙江,法

  照在安徽,慧明在江西,就是这样多的著名弟子,把东山法门广播到全

  国,至于不知名的千人弟子,散布的面积当更广更密,对群众的影响也

  更大。【79】

  而其中最显赫的,乃是神秀的北宗。神秀是陈留尉氏(今河南省尉氏县)人,俗信李,十三岁出家,二十岁在东都天宫寺受戒。史传神秀「游问江表,老庄玄旨,书易大义,三乘经论,四分律义,说通训诂,音参吴晋」,是一位内外兼修的学者。神秀在五十岁左右「至薪州双峰东山寺,遇五祖以坐禅为务,乃叹曰:此真吾师也。誓心苦节,以樵汲自役,而求其道。」神秀在弘忍门下「服勤六年,不舍昼夜」,位至上座,被誉为「东山之法,尽在秀矣!」弘忍死后,「学徒不远万里,归我法坛」,不满十年,神秀所居玉泉寺东的度门兰若,成为当时中原禅法的重镇。大足元年(701),神秀奉旨进京,则天帝亲执弟子礼,恩隆无比。神秀以九十六岁高龄,为「两京法师,三帝门师」,一百零一岁去世,谥为「大通禅师」,去世后的哀荣,亦一时无俩。神秀门下人才济济,所谓升堂者七十,昧道者三千,其中以义福(?-732)、普寂、景贤(660-723)、惠福四大弟子为首,他们也得到朝廷权贵的崇信和支持。

  普寂禅师,秀弟子也,谬称七祖,二京法主,三帝门师,朝臣归宗,敕

  使监卫,雄雄若是,谁敢当街?【80】

  禅宗的祖统说,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应运而生:

  自菩提达摩天竺东来,以法传慧可,慧可传僧璨,僧璨传道信,道信传

  弘忍。继明重迹,相承五光。【81】

  东山法门的常坐三昧,经神秀发扬,总结成朗朗上口的十六字口诀:「凝心入定,住心看净,起心外照,摄心内证」。禅宗席卷中华大地的历史场景,由此掀开序幕。

  或许是对统治者青睐和支持的争夺,或许是维护佛法纯正的卫道大任所趋,或许是不同修证心得和境界的比较碰撞,或许是宗派繁荣的必然……神会的荷泽宗大举北上,形成了名义上「南能北秀」而实质上是「荷泽顿门」与「北宗渐门」的对立。荷泽神会「不惜身命,定佛教是非,竖立宗旨。」【82】的结果,一方面是替「慧能南宗」争得了知名度──慧能和尚「作偈呈心」的故事脍炙人口,家喻户晓。另一方面,对统治当局及士大夫来说,和尚争斗乃是一种很有新闻性、宣传性的「秀」,──禅宗的整体声誉不但没有因兄弟阋墙而受到损害,反而因此而大大提高。安史之乱平定后,自肃宗上元元年(760)起,至武宗会昌四年(845),八十六年内,除神会因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于朝庭而被封为七祖之外,慧能三度被封(唐中宗神龙元年、肃宗上元元年和宪宗元和十年),还迎其衣钵至大内供奉,更有著名文人刘禹锡和柳宗元先后为其撰碑(以刘、柳之盛名,有一人之文,就足以名垂青史;二人都撰,虽然是皇上旨意,但慧能之幸运,中国历史上不作第二人想)。沾后辈的光,弘忍、慧可也先后被封(代宗大历十年和二十年)。紧接着,当代大德百丈怀海(穆宗长青元年)、石头希迁(穆宗长青四年)、南岳怀让(敬宗宝历二年)、圭峰宗密(文宗太和二年)一一受封。禅门风光,绝非他宗可比。

  「会昌法难」予中国佛教的意义,与「安史之乱」予大唐帝国的意义可以等量齐观。以大唐帝国的衰落从而中原文化的萎缩为根缘,寺院凋敝,经论遭毁,佛教各宗再也不复往日繁华。同样,禅宗主流荷泽与北宗也一撅不振。然而,就历史发展而言,此乃一小小曲折。以改朝换代为契机,不假经论、注重劳作的南禅,偶有三二同道,即可参究,于是在恶劣简陋的环境下,南方的洪州、石头二宗乘机崛起。在政治和经济地位上,他们全盘继承了前辈的遗产,成为朝庭的宠儿;教理和组织上,他们更具创造性,在共通的「如来拈花,迦叶微笑」──「西天二十八祖」──「东土六祖」的祖统说之下,「南禅五家」,各自独立,各有门风。禅宗的黄金时代,终于形成。

  当禅宗坐稳了佛门各宗的第一把交椅之后,当禅宗很聪明地用「教外别传」四个字把其他所有的宗派都眨下去之后,宗门之内的派系之争就成为禅门的主流。一花五叶,各领风骚──慧能传下的曹溪禅,重心必然地转移到悟境的鉴别之上;从而各派的分界,也落实到接引──修行方式之上,规范成为宗门的头等大事。

  与禅宗相比,净土宗的成熟完形就不那么典型,故其成为宗派的标志即有所不同。与当时佛门主流的禅、天台、华严、法相等宗相比,净土宗没有组响严密的僧团,没有名闻遐迩的宗庙,尤其是──没有名满天下领袖,请看历代之奉诏入京的大德之名录:

  隋炀帝之尊智者大师,唐太宗、高宗之敬玄奘三藏,武后之于神秀,明

  皇之于金刚智(671-741),肃宗之于不空(705-774)……有力地促成

  了隋唐佛教的极盛。检阅当时的佛教:三论之学,上承般若研究,陈有

  兴皇法朗,而隋之吉藏,尤为大师。法相之学,原因南之摄论,北之地

  论,至隋之昙迁而光大。律宗唐初智首、道宣,实承齐之慧光。禅宗隋

  唐间之道信、弘忍,上接菩提达摩。而陈末智嚼大弘成实,隋初昙延最

  精涅槃,尤集数百年来之英华,结为兹果。又净土一昙鸾,天台之智

  俨,三阶佛法之信行,俱开隋唐之大派别。【83】

  净土宗确是瞠乎其后,汤用彤教授这一「又」字堪称深得春秋笔法之精髓──昙鸾与智俨、信行并列,属「又」之后提上一笔的「二流脚色」。平心而论,历史青简之上,能跟在前述大师的后面被提上一笔,这「又」字真的没有辱没了三位。

  既然如此,净土宗的成熟表现何在?

  净土宗有自己的优势!因为净土立宗的根基,乃是生与死、此岸与彼岸、人间与天国等人类最深刻的终极关怀。而它的回答,却又是如此之简捷、通俗。随着净土宗教理的完全,上述问题成了净土的「专利」──任何团体、任何个人,那怕你不是佛教徒,只要你思考过「死亡以后」的问题,你就往往得与净土观念打交道。历史的事实,无数高人雅士、平民百姓,他们各各具有完全不同的信仰系统,有的甚至隶属于特殊的信仰团体,但在他们内心深处,不约而同地保留了一个角落,里面藏着──西方极乐世界!这就是净土宗的涵盖面甚至超过律宗而被称为「寓宗」的原因所在。所以,净土宗的成熟,主要就表现在广泛的传播上面。

  首先,继承净土宗一贯的传统,大量的章疏经注问世流传。除前面已提到过的道绰、迦才、善导、怀感等人的著作外;他宗之人,如华严之智俨(602-668),法相之玄奘、窥基师徒,律宗之道宣法师,都有有关净土的疏论;远在朝鲜半岛的新罗国之元晓(617-?)、圆测(613-696)、义寂、憬兴,虽然或受业于智俨(元晓),或师事于窥基(圆测),但都「游心安乐道」(此为元晓所著书名),他们的著作,各人都有数部之多。以上所述,还是现在尚存者,至于已佚失者,则是更多。如前文所提到的,怀感之《释净土群疑论》第三中,罗列对观经与无量寿经之矛盾处会通者,光「大德」所说,就有十五家之多;然至宋代道忠着《群疑论探要记》,其中六说已经不知出于何人。如果再进一步细细检索佛家经疏目录,则有唐一代,关于净土三经的注疏,当时已佚和(古)有名(今)无书者,比比皆是【84】。综合上述数点,回头返顾,当年净土弘布之状况,不难想象。

  其次,充分反映净土通俗特色者,乃是当时弥陀造像和净土变相蔚然成风。弥陀造像,自隋代以来渐次流行,入唐以后,顿然增加。举其著者,如洛阳龙门石窟,自贞观至开元年中,仅载入《金石录》的阿弥陀佛造像(亦即刻有造像铭文者)即达一百余尊,其中不乏达官贵人,如将军柱国京兆公园武盖(贞观年间,三尊);洛州崇阳县令慕容(贞观二十一年,一尊);银青光禄大夫丘悦赞(开元三年,为亡母造大弥陀身像);内待高力士(开元二十二年,一尊)……此外,河南安阳万佛沟洞,河南巩县宝山,河北磁州南响堂山,山东历城千佛山等,至今尚有初唐时所造弥陀佛像。

  与洞窟造像相呼应,是城乡各大大小小寺院中的净土变相。净土变相,传自印度、于阗等国,初入华时,主要是菩萨像,如北齐时有阿弥陀五十菩萨像(即五通曼陀罗);贞观年间,中印度阇那达磨持阿弥陀佛及二十五菩萨图像来朝等等。然而到了富于艺术气质的唐代画家和僧人手中,净土变相进入了真正的艺术境界:一方面,据《观经》等所铺叙,西方世界有七色莲华、舍利鸟……风光无限!于是变相中也就出现了净土宝地、宝池、宝树、宝楼阁等。如唐张彦远之<历代名画记>第三中说:洛阳大云寺之佛殿有尉迟乙僧所画净土经变,洛阳昭成寺香炉两头有程逊所画净土变及药师变,长安云花寺小佛殿有赵武端所画之净土变,东禅院内之东壁有苏思忠所画西方变,长安光宅寺东菩提院内有尹琳所画之西方变,洛阳敬爱寺大殿内之西壁有赵武端所描之西方佛会。

  另一方面,既有念佛行善而往生西方,则必有邪行作恶而下堕地狱,于是牛头马面、剑树刀山的地狱变也到处流行。如刘阿祖所描之十六观及阎罗王变,长安光宅寺净土院小殿内西壁有吴道玄所画之地狱变,长安安国寺大佛殿内西壁亦有吴道玄所画之地狱变。

  与深奥的经书相比,图画更加通俗,更加生动;与简单的念佛相比,变相更加丰富,更加感性。特别是地狱变,以其神秘、狰狞,更能满足人们对那未知的事物和世界的好奇,更能迎合人们喜欢在安全的位置上体验恐怖的心理,故也具有更大的宣传感化作用。据《佛祖统记》第四十: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(736),吴道玄于长安景公寺画地狱变,凡观者皆惧罪而修善,两市之屠沽为之不售肉。

  最后,净土流行的最直接指标,乃是大量的信徒。这方面最有力的材料,即是帝王对净土的信奉。一方面,大内九重,侯门似海,一种宗教教派要能进入庙堂,非得在民间有相当的基碍才有可能;另一方面,草偃于风,上行下效,一旦帝王置喙,「一登龙门,身价百倍」,民间的信徒则更加如痴如醉。汉魏六朝以来,信奉佛教的帝王为数不少,梁武帝甚至有「佛心天子」之称,但虔信净土的例子,则未曾见。然隋唐以后,历代帝王,与净土有缘之帝王,则不在少数:

  隋文帝寿仁二年(602)孤独后卒,著作郎王劭与天竺阇提斯那先后说她往生净土。

  隋炀帝于并州弘善寺塑阿弥陀佛坐像高一百三十尺。

  武则天曾亲手缝绣极乐净土变和织绘灵山净土变,其中净土极乐变单幅长二丈四尺,广一丈五尺。僧传说有四百幅之多,恐是夸大,即使天后下令绣制,可能也不大,但宫中绣织净土变之举,总是事实。

  开元二十八年(740),玄宗女永穆公主于五台山造净土诸像。

  安禄山反时,肃宗于行宫内奉僧晨昏念佛,动数百人,声闻禁外。

  综上所述,明显地可以看出:隋唐以还,净土宗的优势,在其通俗,在其普遍,以数量胜。但无论是领袖人物,还是传团、宗庙,其「品位」与其他各宗相比,还是有所差距。正因如此,立宗以后的净土宗,自觉不自觉地把重心落到自信心的建立从而与他宗的比较上面──特别是对「盟主」禅宗的批评。此时的净土,口头上大有「唯我独尊」的气势,实质上向往的,乃是「雄据一方」的地位。

  第二节教外别传

  在中国历史上,真正巨大影响于人心的,与成熟于宋明的主流文化──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──纠缠互动的禅宗,并非早期达摩、慧可的禅宗,也非东山门下之正统的神秀北宗,甚至不是慧能的曹溪禅及其门人神会之荷泽禅。真正积淀于中国文化的,乃是曹溪门下洪州、石头二宗所衍出的「南禅五家」。所谓席卷中华、独尊佛门,造成「天下名山僧占九,十成庙宇九禅寺」之情势的,是五家禅而非他们的先祖;真正竖起「教外别传,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」之宗门标帜(据《释门正统》,「不立文字,见性成佛」始见于慧能的三传弟子、马祖道一的门人南泉普愿﹝748-834﹞。南泉下传赵州从谂﹝778-897﹞,而他的同门百丈怀海﹝720-814﹞则衍出临济、沩仰二宗。故「教外别传」之十六字口号的成熟完型,当正是南禅时代),把禅宗之宗旨发挥至炉火纯青、登峰造极的,也是五家禅。所以,若说禅门风貌、禅宗宗旨,第一、要分清前前后后,到底指的是那一家「禅宗」;第二、真正的典范只能是南禅,非他莫属。

  说到禅宗,「一华五叶」四字可谓耳熟能详,人人皆知。其实,「一华五叶」并非达摩老祖所说,实是后世南禅的发明──他们口中笔下的禅宗史,乃是从达摩至慧能,六代「一线单传」之「一华」;到临济、曹洞、沩仰、云门、法眼「分头并弘」之「五叶」。真是一手盖天、指鹿为马──「一华」至少遮掉了神秀北宗和牛头禅;「五叶」则扫除了重镇荷泽和盟友赵州禅。然而,既为南禅所说,必有其意义──若是换一视角,从宗旨机锋的角度借用此语,「一华五叶」倒是一绝妙写照。

  所谓「一华」,从史的角度说,指的是从达摩到慧能的六代单传;但就宗旨言,则是指禅门的祖统说,这是禅宗的根系、主干,它支撑和决定了整个禅宗的门风。

  而「五叶」,从史的角度说,则指五家禅,它们本是同根生,服从于统一的门风,又各各具有不同的家风。但就宗旨言,则可紧扣「教外别传」之十六字诀而一一检视禅宗的机锋。

  一华「教外别传」的祖统说

  禅宗的祖统,如前所述,最早见于东山门下,但那是出于立宗之需要,故只追述到菩提达摩。所谓「继明重迹,相承五光」,乃是历史的事实,为的是宣告本宗师出有名、承受有绪,别无更深的意义。

  而后,禅宗的祖统说经过二次大的变动:一次是南能(实质是神会)北秀的争夺。当时,代表北宗的《唐中岳沙门释法如行状》和《传法宝记》,代表南宗的神会的《南宗定是非论》,都不约而同地从《达磨多罗禅经》(佛陀跋陀罗,亦即觉贤三藏在庐山译出)的慧远所作小序中引出禅宗的法系:

  佛灭度后,尊者大迦叶,尊者阿难,尊者末田地,尊者舍那婆斯,尊者

  优婆崛,尊者婆须蜜,尊者僧伽罗义,尊者达磨多罗,乃至尊者不若蜜

  多罗,诸持法者,以此慧灯次第传授,我今如其所闻而说是义。

  他们把达磨多罗说成菩提达摩,把不若蜜多罗说成达摩在印度的弟子,而达摩在中国的弟子就是慧可,这样就有了早期的「西天八祖」说。

  然而,这种编造也确实太荒诞离奇了,从如来到达摩一千余年,竟然只需七代人就可以跨越!这种法系显然是为了争夺正统宗派的地位而曲意编造出来的。争夺正统的需要,祖统追溯得愈远愈好,先辈的名头愈响愈好,他们就把毫不相干的人也拚凑进来。连祖宗也可以强夺硬认,看似生硬可笑,实则反映出禅宗渐渐坐大之势。

  第二次则是南禅时代,随着宗门势力的急剧扩张,唯我独尊的意识也就成为必不可少的了,最集中的体现,便是「教外别传」口号的提出。

  在禅宗日益发育,趋向成熟时,「教外别传,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」的宗门标帜渐渐竖起。它指佛教大小二乘,空有二部,显密二教共为「教宗」,其共同的特点是「藉教」,是依据经论文字来获得佛法,确立教旨的,而唯有它自己是「教外」,是直得如来心传。故禅宗称其他佛教宗派为「佛语」、「教宗」、「教内」、「不了义」等,而自称「佛心」、「心宗」、「教外」、「了义」等。确立如此信念的首要前提,便是标明祖统,讲清如来「心灯」是怎样一代一代传递至今的。不但要法统分明,而且从如来开始的历代祖师,个个应是「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」的专家。于是,编造祖统,附会增益祖师故事,重写禅宗史的运动,成为南禅趋向成熟的重要内容和步骤。

  在如此强烈的时代要求面前,粗糙的「西天八祖」说便迅速地被修改、补正。禅师们从《付法藏传》获得启发,把传中的二十四世加上原<禅经序>的(除去重覆的迦叶、阿难、末田地三人)五师,就有了「西天二十九世」说。唐李华为天台八祖左溪玄朗所作<左溪大师碑>已说:「佛以心法付大迦叶,此后相承,凡二十九世。」与之同时的,曹溪门下成都保唐宗的《历代法宝记》,也取二十九世说。而神会所传的荷泽门下(如<曹溪大师别传>)则取二十八祖说(或不取末田地,或没有弥勒迦)。而在禅宗中最具权威的《坛经》(敦煌本)则从七佛到慧能共四十世,前除七佛,后除中华六代,则西天为二十八世,就这样,「西天二十八祖」说遂为后代禅师所公认。

  但真正改定「西天二十八祖」说,在其中深深注入「教外别传」气血的,则是江西洪州宗传下金陵沙门慧炬(或作智炬、法炬)作于唐贞元十年(801)的十卷《宝林传》。前荷泽宗所传的「西天二十八祖」说,虽然在时间上能填补自如来到达摩一千余年的空白,但在具体的人物上,还是有出入的。《付法藏传》中的商那和修和优波掘多,即是<禅经序>中的舍那婆斯和优波掘,属同名异译。有了这种出入,他们的「西天二十八祖」说就无法令人完全相信的。于是《宝林传》删去了重复的姓名,并参照僧佑的传说把婆须蜜提前为七祖,再把僧伽罗义说成旁支而摈出,最后加上二十五到二十八四个祖师,这样《宝林传》的「西天二十八祖」说可谓是「源流清楚」、「完美无缺」了。自《宝林传》以后,禅宗的「西天二十八祖」序列再也没有改动过,也没有再作改动的必要。

  于是乎,「如来拈花,迦叶微笑」──「西天二十八祖」──「东土六祖」的完整祖统确立了,许多闻未所闻的故事出现了。最最重要的是,此时禅宗之祖统,已不是一单纯的「家谱」;列祖列宗,都被深深注入禅宗之神魂,并且代代相传──正是这内在的精神、境界,才是禅宗新祖统的要义所在!在此意义上,我们方能称此祖统为「一华」而指其为禅宗的根系、主干。

  首先看禅宗的「第一口实」(创宗论)。传说中的禅宗最早渊源,是一个神秘有趣的故事:

  世尊在灵山会上,拈华示众,众皆默然。唯迦叶破颜微笑,世尊云:

  「吾有正法眼藏,涅槃妙心,实相无相,微妙法门,咐嘱摩诃迦叶,汝

  当善护持之。」

  佛祖就是这样把最深刻的「心印」传给了大迦叶。相传佛祖还同时传了一衣一钵给大迦叶作为付法的信物。于是禅宗就产生了、开始了、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了。故事是美丽的、生动的,但可惜却是假的。在中国佛学史上,真实的情况是先有禅宗,而后才有「拈花─微笑」的故事。不要说翻遍《大藏经》,未见一册经论中录有此事,就是遍查魏晋隋唐之佛书、也从无此说。但是,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根据的故事,却得到了普遍的承认,这不得不令人对故事作稍微深入的思索。

  听了「拈花─微笑」的故事,恐怕任何一个人都会问:那神秘的刹那,如来把什么东西传给丁迦叶?那种传授又是怎样进行和实现的?这两个问题正是禅师们想兜售给人们的东西,这也正是南禅的本质所在!

  我们先从迦叶说起,他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。佛经上多次说过,迦叶是佛祖接班人,佛祖说他的「正法眼藏」尽数传给了迦叶,要众人以他为「大依止」。佛经中还有佛祖让迦叶与他并坐的记载。所以,民间虽有弥勒佛、药师佛等人是如来佛的接班人的传说,但佛教史上,佛祖真正的接班人还是迦叶。接班人的首要任务,当是接受和传播佛法。迦叶号称「法藏祖第一」,因有这段佛教史实:释迦牟尼游行布道四十五年,却没留下一部著作,世传其教义戒律都是由弟子记录下来的。但弟子一多,记录就难免有差别出入。所以佛灭寂后,佛教中的第一件大事,便是整理其言行记录,并结集经典,以免佛法被遗忘、被歪曲。据传迦叶在佛灭后第一个雨季,于王舍城外毕波罗窟(又名七叶窟),召开了五百比丘大会。大会开了七个用,整理出了《法藏》、《经藏》、《律藏》「三藏」。佛灭后六百年间,类似的大会共开了四次,佛教史称为「四次结集」,其结果便是规模巨大的佛教经典流行于世。所以迦叶的功劳,即在经典结集流传!

  但「拈花─微笑」的故事中,禅宗却有意违背历史事实,把经典取消了。那么佛法是怎样传下来的呢?有这样一个民间传说:一个穷人遇见了一个仙人,仙人许愿让穷人变富,要什么给什么。随着仙人所指,财富一一出现。结果,那个穷人什么都不要,只要那个仙人的手指。不少人都把这个传说当作笑话,其实这里面包含着严肃深刻的智慧。因传说中的所有的财富,无论其怎样的金碧辉煌、稀世珍奇,都是第二性的、派生的,从而是虚假的;唯有那仙人的手指,才是真正的财富,因为它是第一性的、源泉的,因而是真实的。在禅宗看来,佛法也同财富一样,一切见诸于经典的,都是第二性的、派生的,因而也是片面、局部的佛法;而真正的佛法,应当是第一性的、源泉的,因而是全面、整体的。一句话:佛法与佛同在,佛与佛法不可分割!教家诸宗则认定从经典中方能讨得佛法,他们在多如牛毛的佛书中苦苦爬剔寻觅,永远沦为佛的奴隶,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佛法,永远也成不了佛。因此,在「拈花─微笑」的故事中,南禅禅师们毅然把佛家经典驱逐出去,而认为就是在「拈花─微笑」的一刹那间,佛祖即把自己「本身」传给了迦叶,佛祖同时与迦叶合二为一,迦叶获得了真正的佛法,迦叶也就成佛了。所以不立文字,不要经典,不需任何外在的权威。唯此,方能有全面的、整体的佛法体验。这种体验无法言说,也不必言说,这种体验可以传递,并早已传递了……一切的一切,在迦叶破颜微笑的瞬间,都已实现,都已完成,都已结束。

  紧接着的「西天二十八祖」──考察禅宗《灯录》中的「西天祖师」说,发现其内容都不外乎两个部分组成:一是各代祖师如何得到和印证自己的继承人,一是各代祖师付法之后如何涅槃。内容简单,模式单一。用文学和美学的眼光看来,这种公式化的叙述毫无价值可言。然而,对南禅来说,个中却有其自身的独特意义,因为南禅「教外别传」的特色、精髓和秘密,全蕴含其中。

  最后终于传到了「东土六祖」。那怕六位都是有案可稽的「近现代」人物,南禅禅师们还是毫不犹豫地让他们「改头换面」,一个个作公案、斗机锋──与其说南禅五家是他们的衣钵真传,不如说他们是南禅宗庙中的护法尊神!请看达摩见梁武帝之对,慧可得髓之答,慧能得法之偈。他们的头顶被画上了祖师的神圣光环,口中唱出的刚绝对是南禅的心声──「心是菩提树,身为明镜台」,佛的实践,我即是佛!

  从如来开始,一代一代的祖师,个个都有精彩的故事,并且全都是对「教外别传,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」绝妙的注解。缘此祖统,那怕禅分五家,一传再传;那怕宗风重变,代有新见;那怕掣蛇斩猫、断指扭鼻、五位君臣、黄龙三关、青衫六斤、当头棒喝,直至无经无书、呵佛骂祖……实质上,没有一个禅师曾越雷池半步,他们看似千奇百怪、随心所欲,实是非常严肃和肃格地在诠释祖师的悟境──也就是在实践禅宗的宗旨。

  五叶宗旨宗风定慧合一

  成熟的禅宗,其「教外别传」的自觉,首先就表现为对自己「出身」的背叛──如此高明的「了义」宗门,怎么可能是从那并不高明的「不了义」禅学中发展而来?所以,就祖统而言,他们的祖师们个个都是一出娘胎就天生开悟的,绝不需要任何定慧修持。

  相应地,在教理上,禅宗必然不能接受传统佛学「以戒资定,以定发慧」的修证模式。持戒、坐禅,那都是「知解宗徒」(这是南禅在《坛经》中借慧能之口对神会的批评,后泛指一切守旧之徒)的事;真正的「顿悟」,根本不必如许支节。但禅宗宣称,他们否定的只是本末颠倒、执着形相的妄持枯坐,并且唯有如此,方能真正坚持戒律和禅坐的精义──不持不坐,胜似持坐,其最高结晶,便是被写入禅宗之宗经《坛经》,并号称第一要义的「定慧等」。不是不要持戒坐禅,只是我们的开悟境界之中,早已包含、完成了戒定的目的。得意忘言,得兔舍筌,急流既济,舟筏何用?

  在教理上是「定慧合一」,定即慧、慧即定;在教行上则走得更远──从重慧轻定,到取慧舍定,到不非定不足以显慧。禅宗之外在的形相上的宗旨──不坐禅、不持戒、不礼佛以至呵佛骂祖,遂渐形成。

  惠能后至曹溪,又被恶人追逐,乃于四会避难猎人队中,凡经一十五

  载,时与猎人随宜说法。猎人常令守网,每见生命,尽放之。每至饭

  时,以菜寄煮肉锅。或问,则对曰:但吃肉边菜。(掺入于《坛经》故

  事)【85】

  (南岳怀让以「磨砖岂得成镜」点化马祖道一)汝学坐禅,为学坐佛?

  若学坐禅,禅非坐卧。若学坐佛,佛非定相……汝若坐佛,即是杀佛。

  【86】

  (丹霞天然)于慧林寺遇天大寒,取木佛烧火向,院主诃曰:「何得烧

  我木佛?」师以杖子拨灰曰:「吾烧取舍利。」主曰:「木佛何有舍

  利?」师曰:「既无舍利,更取两尊烧。」【87】

  (德山宣鉴)我先祖见处即不然,这里无祖无佛,达摩是老臊胡,释迦

  老子是干屎橛,文殊普贤是担屎汉。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,菩提涅槃是

  系驴橛,十二分教是鬼神簿、拭疮疣纸。四果三宝、初心十地是守古冢

  鬼,自救不了。【88】

  表面上他们一个比一个出格离谱,实质上禅宗所行的还是佛门方便,所谓「遮诠」之法──否定否定再否定,其目的则是要听者读者学者得出肯定的结论和理解。只不过传统佛教用「遮诠」于经典文字之上,而禅宗气魄宏大,敢于「遮」定以「诠」慧,藉此突破,禅宗得以树立起独特的宗旨宗风,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。

  五叶宗旨宗风不立文字

  禅宗自初祖达摩开始,即以《楞伽》印心;至东山宗掺入《文殊般若》;后荷泽宗又兴《金刚般若》;最后曹溪门下共奉一本《坛经》,确立了「《坛经》传宗」制度。

  若论宗旨,传授坛经,以此为依约。若不得《坛经》,即无禀受。须知

  法处、年月日、姓名,递相付嘱。无《坛经》禀承,非南宗弟子也。未

  得禀承者,虽说顿教法,未知根本,终不免诤。大师言:十弟子!已后

  传法,递相教授一卷《坛经》不失本宗。不禀承《坛经》,非我宗旨。

  如今得了,递代流行,得遇《坛经》者,如见我亲授。大师言:今日已

  得,递相传授,须有依约,莫失宗旨。如根性不堪材墨,不得须求此

  法;达立不得者,不得妄付《坛经》。【89】

  白纸黑字,历历在目,但南禅却公然把「不立文字」四个大字列入宗门口号之中,此话何说?

  远在道生时代,「不立文字」的精神早已巍然屹立。道生大师直承魏晋玄学「言意之辩」的主旨,抉发佛法圆义故事,耳熟能详:

  (道生)潜思日久,彻悟言外,乃喟然叹曰:夫象以尽意,得意则象

  忘;言以诠理,入理则言息。自经典东流,译人重阻,多守滞文,鲜见

  圆义。若忘荃取鱼,始可与言道矣。【90】

  但大师有更精彩的发挥,却鲜为人知,在僧慧达的《肇论疏》中,引有竺道生的大顿悟说:

  竺道生法师大顿悟云:夫称顿者,明理不可分,悟语极照。以不二之

  悟,符不分之理,理智恚释,谓之顿悟。见解名悟,闻解名信。信解非

  真,悟发信谢。理数自然,如果就自零。悟不自生,必籍信渐。

  【91】

  道生提出「悟」和「信」的不同,「悟」是「见解」,是「不二」,即是内在的、整体性的证悟。而「信」是「闻解」,是「非真」,会因「悟发」而谢的,即是言语文字层面上的接受。道生自己就是循此思路,超克了经典文字的「信」,体证了极照不二的「悟」。这儿道生已经触及了《坛经》所谓「正语言本性」的问题:语言文字的概念性、分别性、以至其非真实性(非存在本身,对存在的分割)……后世南禅的「指月之喻」已经呼之欲出。道生为禅宗不眺之祖,非虚语也!

  禅宗的「指月之喻」关键在于要求人们分清指月,不要误认指月之指即是明月本身。所以,「不立文字」并非真的无经无书,不说不写;而是要求人们分清主次,不要把作为手段、工具的的语言文字误认为证悟本身。

  「不立文字」的真正意义,在于它触及了本体与认识、存在与概念、内在体证与外在表达的关联与区别问题。这是极高的智慧!人类从来是直觉地认为上述一切是绝对地同一的,只有在哲学家的概念中,它们才被分开。禅宗却在宗教修证的实践中,揭示了其矛盾的一面。但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,因为作为人,你只能通过语言文字来表达意见。当禅宗高唱「不立文字」时,他们用的恰恰就是文字!这本身就是一个孛论,一种不合理。禅宗的高明就在于他们接受了这个挑战──

  在现存最早的敦煌本《坛经》中,慧能大师的临终付嘱,即是关于「不立文字」的「三十六对法」,其动机,即在于克服人类存在与语言文字的天然矛盾。

  大师言:汝等拾弟子近前,汝等不同余人,吾灭度后,汝各为一方头,

  吾教汝说法,不失本宗。举三科法门,动用三十六对,出没即离两边,

  说一切法,莫离于性相。若有人问法,出语尽双,皆取对法,来去相

  应,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。

  接着,慧能具体例举了天地、日月、暗明、阴阳等「三十六对法」,强调「自性起用」,指为本门宗旨。对慧能的临终付嘱,由于转传脱文,记录不全【92】,人们对其意义理解颇有分歧。相比之下,李泽厚教授的理解颇具慧根:

  任何一种解说,任何一种肯定或否定,即使如何空灵巧妙……也都不过

  是强作聪明,冒充解语,都是该打的。总之,应该破解对任何语言、思

  辨、概念、推理的执着。而这也就是慧能临终传授宗旨的「秘诀」:

  「若有人问汝义,问有将无对,问无将有对,问凡以圣对,问圣以凡

  对。二道相因,生中道义。」

  有无、圣凡等等都只是用概念语言所分割的有限性,它们远非真实,所

  以要故意用概念语言的尖锐矛盾和直接决突来打破这种执着。问无偏说

  有,问有偏说无。只有打破和超越任何区分和限定(不管是人为的概

  念、抽象的思辨,或者是道德善恶、心理的爱憎、本体的空有……)

  ,才能真正体会和领悟到那个所谓真实的绝对本体。它在任何语言、思

  维之前、之上、之外,所以是不可称道、不可言说、不可思议的。束缚

  在言语、概念、逻辑、思辨和理论里,如同束缚于有限的现实事物一

  样,便根本不可能「悟道」。

  可见,禅宗的这一套比玄学中的「言不尽意」、「得意忘言」又大大推

  进一步。它不只是「忘言」或「言不尽意」,而是干脆指出那个本体常

  常只有通过与语言、思辨的冲突或隔绝方能领会和把握。【93】

  循此思路,我们就不难理解,何以标榜「不立文字」的禅宗,一个比一个说得多,而且个个颠颠狂狂,胡言乱语,不知在说些什么。实际上,他们才是真正的「语言大师」,他们非常小心的尽力克服禅体验与语言文字的天然矛盾。他们尽量利用语言的多义性、不确定性和含混性,主观任意地、不合生活逻辑和一般语言规范地使用语言,其目的,便是想用语言去表达那非语言的成佛境界,那真正的「言外之意」。

  当慧可一声不啃交「白卷」,达摩却给了他满分时;当慧能三年不印可南岳怀让(677-744),最后他说了一句「说似一物即不中」即得过关时;当仰山慧寂(807-883)说《涅槃经》「总是魔说」时;当五家禅画圆相、做手势、拳打脚踢、当头棒喝时……他们不是在开玩笑,也不是自欺欺人,他们切切实实的是在「正语言本性」。正因如此,晚出的诸本《坛经》,把原先的「坛经传宗」改成了「三十六对法」,「二道相因义」传宗──这充分说明南禅对「不立文字」的自觉和重视,他们为终于找到了克服「文字魔障」的途径而欢欣鼓舞,并骄傲地将此树为宗旨,写入历史。

  五叶宗旨自性自度

  不持戒、不坐禅、不读经、不礼佛、不立文字,禅宗否定一切外在的手段,于是就有了其特有的自证宗风。

  本来,相对极端他力的净土宗,中国大乘各宗都自称为自力成佛。但禅宗却来了个「对着干」──唯有它是真正的自力成佛,而所有的「教外」各家,都是他力成佛。

  早在达摩时代,以《楞伽》印心,传「二入四行」,已经拈出「宗通」与「说通」,「理入」与「行入」的对应。在宗旨上是「理行双入」、「宗说俱通」,但在意趣上,「行入」是手段,「理入」是目的;「说通」是言说的,「宗通」是自证的。

  佛告大慧:一切声闻缘觉菩萨有二种通相,谓宗通说通。我谓二种通,

  宗通及言通。说者授童蒙,宗为修行者。【94】

  修多罗所谓宗通者,谓缘自得胜进,远离言说文字妄想,趣无漏界自觉

  地自相,远离一切虚妄觉相,降伏一切外道众魔,缘自觉趣光明晖发,

  是名宗通相。【95】

  到东山禅,援《文殊般若》之「一行三昧」入《楞伽》,取念佛胜方便,以念为佛,以坐为禅。但其禅修目标却是「非方便」的──念佛要念到「忽然澄寂」(「无所念」,连念佛心也落谢不起),那时则「泯然无相,平等不二」,心即佛、佛即心,达到即心即佛的悟证。所以东山门下固以「长坐不卧」为宗门特色,却也会有不协调的警句:「夫身心方寸,举足下足,常在道场,施为举动,皆是菩提」(道信语)。

  正是从此旁门之中,导出了曹溪门下极端的自力成佛道。在现象上,慧能只作了一小小的改革──变「念佛」为「念摩诃般若波罗蜜」;但实质上,此乃佛门一大革命!

  与善知识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。善知识虽念不会,惠能与说,各各听。

  摩诃般若波罗蜜者,唐言「大智惠彼岸到」。此法须行,不在口念。口

  念不行,如幻如化;修行者,法身与佛身等也。【96】

  摩诃般若波罗蜜,是内在的、目的的、彼岸的「大智惠」,相对而言,「念佛」之「佛」,则就是外在的、手段的、此岸的「他在」。循此精神,《坛经》中出现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名词──自性佛、自归依、见自性法三身佛……「理入」、「宗通」吞没了「行入」、「说通」;「即心即佛」压倒了「坐禅为务」;只有目的,无须手段;只有成功,不见途径;只有自觉圣智的成佛体验,无须修行方便和语言媒介。

  所以当有学生向马祖道一说「来求佛法」时,道一回答:

  我这里一物也无,求甚么佛法?自家宝藏不顾,抛家散走作么!【97】

  而香岩智闲(?-898)在沩山灵佑(775-853)处学习:

  屡乞沩山说破,山曰:「我若说似汝,汝已后骂我去,我说底是我底,

  终不干汝事。」

  当香岩开悟了,

  遽归沐浴焚香,遥礼沩山。赞曰:「和尚大慈,恩逾父母。当时若为我

  说破,何有今日之事。」【98】

  最厉害的是黄檗希运──

  洪州黄檗希运禅师,闽人也。幼于本州黄檗山出家。额间隆起如珠,音

  辞朗润,志意冲澹。后游天台逢一僧,与之言笑,如旧相识。熟视之,

  目光射人,乃皆行。属涧水暴涨,捐笠植杖而止。其僧率同渡,师曰:

  「兄要渡自渡。」彼即褰衣蹑波,若履平地,回顾曰:「渡来!渡

  来!」师曰:「咄!这自了汉,吾早知当斫汝胫。」其僧叹曰:「真大

  乘法器,我所不及。」言讫不见。【99】

  那「蹑波若履平地」者显然不是常人,这个佛菩萨的代表站在彼岸,欲渡黄檗,取的是传统大乘的成佛之道;但在黄檗看来,这还是他力成佛的「自了汉」,还是要痛骂一顿,打断其腿。

  五叶宗旨顿悟成佛

  当年神会与北宗争夺禅门正统,指责神秀北宗「师承是旁,法门是渐」,自此以后,「南顿北渐」成为禅史成说。然而,对于「顿悟」二字,不可笼统而说。

  广而言之,在中国历史上,对顿悟、渐悟的辩论,早在魏晋时代佛法初来时就开始了。所谓顿渐,有理的顿悟渐悟和行的顿入渐入之分。隋唐以前,大乘经义已经是「悟理必顿」了,以竺道生为最高代表:「积学无限」,不悟则已,「一悟则纷累都尽耳」,究竟成佛。道生的积学无限渐修顿悟说,包含着「行入」作为其顿悟的修证手段。就此而言,菩提达摩的「二入四行」如来禅,在本质上与道生主张并无差别。当然他们的「行入」不同于弥勒系的唯识学(决定渐悟),也不同于龙树所倡(或顿或渐),而是如同隋唐间中国大乘佛学之大流:发心即成佛道。明白了这一背景,站在理行相即的藉教立场上看,「南北宗中,相敌如楚汉」的荷泽南宗与神秀北宗,实除上并无原则分歧,东山门下发心便能现生顿入佛慧、「即心是佛」的传统,都是顿悟──荆州法如「屈申臂顷,便得本心」;玉泉神秀「一念净心,顿超佛地」;荷泽神会「十信初发心,一念相应,便成正觉」──其共同点都是从「行入」入手,获得「理入」的证悟。在这一点上,它们共同构成以「理入」吞没「行入」的南禅之对立面。

  专而言之,作为禅宗宗旨宗风之概括的「顿悟」,至少可包含三层意思:

  首先是最常识性的含义,「顿悟」之「顿」为时间性的,指刹那开悟。禅宗从达摩开始就与广造文疏,依文作注的「义学」着意对立,而后在长期的南顿北渐的争斗中孕育出直捷简洁的体悟禅风,故特别强调开悟的刹那感受。在南禅的「灯录」中,「豁然贯通」、「言下大悟」……诸如此类的词句比比皆是。往往是一句提问、一声棒喝、一线灯光、一个动作就能使禅师们开悟。几乎在任何情况下,任何触媒都能引发他们的禅机:或过水时照见自己的影子,或种地时抛砖击竹发出响声,或看人出丧听到「魂归何处」的歌声,或见卖肉者自夸所卖「哪里不是精底」……都能令人开悟,真所谓「经诵三千部,曹溪一句亡」,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去追求,「上穷碧落下黄泉,两处茫茫皆不见」,最后却在无意之间,一下子如同被闪电击中一样,通体光明透彻,用禅师自己的话说

  为爱寻光纸上鉆,不能透处几多难,忽然撞着来时路,始觉平生被眼

  瞒。【100】

  这种长期寻找而不得,忽然达到「心华发明,照十方刹」的意境,这种「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」的迷茫与惊喜,是只有身历其境,亲身体验者方能意会。于是,这神圣的刹那了被郑重地记录下来,代代相传,被蒙上了神圣的光环,成为南禅的标志。

  其次,「顿悟」之「顿」又指直接性,是指悟道者与佛之间无间隔、无媒介的直接合一。早期禅宗继承了道生大师「悟不自生,必藉信渐」的观点,持「宗说俱通」的立场,南禅则全然否定了「说通」和「闻解」──对真如的观照绝对是如如的!当大愚一把抓住临济义玄(787-867)叫他「速道!速道!」时;当定上座要把问「禅河深处」者抛到河里去时;当沩山灵佑一脚踢倒净瓶以答「不叫净瓶叫什么」的问题时;当邓隐峰把车子从马祖道一不肯缩回去的脚上碾过去时;当俱胝和尚砍断滥竽充数的小沙弥的手指时……他们不约而同地抛弃了语言和一般性的手势动作,因为这些言行虽然能达意,但毕竟和所表达的对象间有一空隙,这一空间需要想象和意会,需要智性分别才能跨越。而现在「一把抓住」、沉入河中、踢倒净瓶、车轮碾过、砍掉指头……方是真正没有空间的对物如的直接体验!由此出发以理解南禅的棒喝,理解黄檗希运给百丈怀海的「一掴」,方能明白怀海何以因「亲遭一口」而心满意足。

  最后,「顿悟」之「顿」是整体性的,而不是局部的点滴渐行。早在竺道生那儿,固然渐修顿悟,但所谓「顿」,则是「以不二之悟,符不分之理」,已经是整体性的了。所以禅师不悟则已,一悟则「桶底脱落」──「纷累都尽」;反之,水牯牛过窗棂,全身已入,唯余一尾巴未过,还是前功尽弃。只要有一个环节、一个侧面、一个层次上通不过,就是「白云千重,远之又远」!

  师(盘山宝积)将顺世,告众曰:「有人邈得吾真否?」众将所写真

  呈,皆不契师意。普化出曰:「某甲邈得。」师曰:「何不呈似老

  僧?」化乃打筋斗而出。师曰:「这汉向后掣风狂去在!」师乃奄化。

  【101】

  无论画得怎样高明,总是平面的,总是死的,故「皆不契师意」;唯有把自己活生生的机体显示出来,才是整体的、有血有肉的。师徒由此心心相印。唯有到此境界,禅师才死也瞑目,安然顺世。

  五叶宗旨平常心是道

  信佛学佛,最终目的是要成佛。与传统的来世成佛、西方成佛的思想对立,南禅之修证,即意在当世成佛、此岸成佛。

  按传统的说法,凡夫俗子要经过几世几劫的修行,逐级上升,最后才能超脱轮回,证得佛果。相对于充满苦难罪恶的现实世界,存在着一个无限光明的彼岸世界。佛在西方净土,永恒地、默默地注视着人们在尘世中挣扎、追求,而只有勘破红尘、结束挣扎和追求的人,方能成佛成祖。

  禅宗之立宗,一开始就是以当世成佛、此岸成佛为口号,所以于佛教诸宗中,特别对净土思想无法认同。四祖道信就曾说过:「心净即佛土,不须更向西方。」【102】到后来,南禅借六祖慧能之口,大声诘问:

  东方人造罪,念佛求生西方;西方人造罪,念佛求生何方?。【103】

  这一公案,成为禅宗与净土宗的最大心结,此乃后话。但这句语,首先向禅宗本身提出了一个挑战,这便是当世成佛说的最大困难──便是如何检验?如何证明?

  当今世与来世,红尘与净土的对立泾渭分明时,传统佛学对佛的形象和内容的规定是十分方便和清晰的。而今消除了此岸与彼岸的对立,请问佛与众生如何区别?需要有新的关于佛的形象和内容的规定。

  金佛不度炉,木佛不度火,泥佛不度水,真佛内里坐。【104】

  这是南禅出色的答案──佛在当世!佛在此岸!佛就是人人都具之佛性,体认之、实践之,即是佛;漠视之,染污,之即是众生。「是心是佛」、「是心作佛」的法门展开了,其最高命题即是「平常心是道」,「行住坐卧皆道场」。

  四祖道信之名言:「夫身心方寸,举足下足,常在道场,施为举动,皆是菩提。」指的是禅坐时澄明的心境,马祖道一则将其发挥成为一种生命状态、生活信条、安身立命之道:

  道不用修,但莫污染。何为污染?但有生死心,造作趋向,皆是污染。

  若欲直会其道,平常心是道,何谓平常心是道?无造作、无是非、无取

  舍、无断常、无凡无圣。经云:非凡夫行,非圣贤行,是菩萨行。只于

  今行住坐卧,应机接物,尽是道。道即是法界,乃至河沙妙用,不出法

  界。【105】

  道一此言,并非无经典依据之自造,所谓「道即是法界」,正是《文殊师利说般若经》、《大乘起信论》和《坛经》中对「一行三昧」一脉相承的理解。马祖之创见,在于将历来高推圣境的「一行三昧」化解为平常的生活态度,有了这份体认佛性的「平常心」,众生就是佛,就能举手投足、行住坐卧,散发出神圣的佛光

  自从南禅在中国广为传播之后,僧人和尚的形象,再也不是在晨钟暮鼓的苦修中身似槁木、心如死灰的「出家人」,再也不是伴陪着数尊泥塑、几柱残香的避世者。无论是在诗画戏曲中,还是现实生活中,他们都是宽袍大袖,挥浑自如,智慧无碍,超然世外。昔日古寺青灯、灰身灭智的凄惨,被寄情山水、生命常绿的活泼所代替;昔日坐禅持戒、形影相吊的寂寞,为友佛友祖、神交天地的自由所取代。造成这一变化的根本原因,就在于南禅特有的解脱境界。

  南禅的解脱,是刹那间对生命的秘密、世界的本源、佛法的真谛的直接把握;所以南禅的解脱不须要坐禅、持戒、读经、礼佛。禅师不是在枯坐中与一神秘的本体在瞑瞑中相遇;不是对自我作茧自缚,然后化蛹成蛾;不是出于对生命的恐惧而逃离生活;不是匍伏在佛像巨大威严的阴影下寻求菩萨的疵护。在南禅看来,不存在任何外在的权威,权威来自于内在的、正确的领悟。南禅的解脱成佛,即是对生命和世界的秩序的体验,是在日常生活中领悟人生和自然的真谛。

  正因如此,他们敢于将佛家最根本的信条──四大宏愿,一一篡改,其意趣,便是将佛法落实于日常生活,平常心是道!

  释迦老子有四弘誓愿云:众生无边誓愿度,烦恼无尽誓愿断,法门无量

  誓愿学,佛道无上誓愿成。法华亦有四弘誓愿:饥来要吃饭,寒到即添

  衣,困时伸脚睡,热处爱风吹。【106】

  虽然从真理论的角度看,禅宗此举侵蚀了真理的客观统一性,成为后世禅宗自身危机的总根源(也是让禅宗从对净土否定转化为接纳的内在原因),但在需要开创的立宗时代,禅宗此举确是一大解放,禅师们的生命慧灯,由此发射出异样的光辉:

  寻师认得本心源,两岸俱玄一不全。是佛不须更觅佛,只因如此便忘

  缘。【107】

  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霜,若无闲究挂心头,便是人间好时

  节。【108】

  第三节念佛往生

  净土立教,主题为来生、西方,皆属无法实证之内容。故早期净土之发达,主要依靠演绎经典,如净土分类、九品往生等等,颇有「纸上谈兵」之嫌。一旦其成为宗派,大量的信徒和宗门竖立的信念,对实践的要求则日益迫切。故净土成熟的标志,首先表现为法师们对经典所说的直接践履和「证明」。

  又,有唐一代,中国佛教诸宗各各雄据一方,颇有逐鹿中原之势。相比而言,净土宗虽以通俗简捷胜,但其弱势心理始终存在,故其在实践证明、鼓吹自宗之余,必然要批评他宗──尤其是对当时影响日大的禅宗的批评。由当年不断地辩护自身,到而今主动出击,批评他宗,乃是净土成宗之后的最大变化。

  修证灵验

  这一代的代表人物,有慧日、承远、法照、飞锡、大行、道镜等人。其活动年代,涵盖自公元八世纪初(唐中宗神龙年间)至公元九世间末唐灭止。他们共同的特点,首先在于笃履践行,以自身的修证体验,向人们宣传净土的殊胜。而且往往是因他们的灵验和德望,惊动天听,召入禁中,赐号封赏。

  如慈愍三藏慧日,幼时见义净由印度返国,心窃羡仰,期望自己亦能赴印。嗣圣十九年(702)遂决意首途,由海路乘船,经昆仑、佛誓、师子洲等,三年始达印度国境。巡拜圣迹,寻求梵本,访善知识,凡十三年。然后欲以陆路归国,跋涉雪岭胡乡之间;具尝辛酸,深厌阁浮,不知如何离苦得乐?焦虑不知依何方法速得见佛?偏访学者皆劝往生净土。随后至健驮罗国(迦毕试国之误),查王域之东北一大山上,断食祈请观音,忽蒙指示往生西方,同时亦觉身体强健,乃取路岭东。开元七年(719)抵达长安。玄宗赐号慈愍三藏。他是「留学」归来,非比常人。

  然承远、法照师徒,则纯靠定中前往极乐,蒙诸菩萨传授而开法门。史传承远转修净土,天宝元年(742)于衡山之西南,建立精舍,号弥陀台,仅安置经像,粗食弊衣,清音修道,于是发得三昧,常感圣境现前。当时法照在庐山,一日入定,往极乐世界,见恶衣僧侍于佛侧,问是何人?彿说是南岳承远。乃直往衡山面谒承远,悲喜流涕而受其教!远近道俗亦闻其风,于是大建堂宇,又造经藏,赐弥陀寺之额。

  而后大行、道镜师徒,更靠净土行验,名满天下。据《瑞应删传》及《宋高僧传》等云:大行是齐州(山东省历城县)人;曾入泰山,以草为衣,采木为食,专修法华普贤忏法,三年内感普贤真身之显现。后来深感身之无常,虑来世之受生而入经藏,一心念愿,任手取经,偶得《阿弥陀经》,乃日夜读诵,至三七日半夜,发得三昧,忽见缂璃大地。又见阿弥陀佛及无数化佛。其后广以念佛劝化道俗,时帝王闻其德望,召入禁中、发问法要,敕赐常精进菩萨,封为开国公。

  又据戒珠《往生传》,日光寺道镜,暮茅为庵,取花暖身,专修念佛三昧,更想画阿弥陀佛像十万亿,深虑一生之中不得满愿,乃造板画,昼夜不休烧香印刷之。印有一万亿张时,香烟中见如幻化佛,至五万亿张时,粗见佛之色相,六万亿张以后,身相颇明,八万亿张以后,化佛微笑语言,达十万亿张时,化佛告曰:汝往生之业已成就,不久当生我国。

  缘此种种,信众日增,净土之教日盛!

  信忆称敬

  净土法门,迥异于其他宗派之处,即在于他宗宗旨,或在于定、或在于慧;或在于修、或在于证;而净土纯在一个「信」字。作为易行法门,只要你信,那怕临终一念,也能往生。故大行之「信、忆、称、敬」四字诀,不胫而走,成为净土宗之口号。据清凉澄观《华严经随疏演义钞》所记载,大行宗崇念佛,有四字教诏,所谓「信忆」二字不离心,「称敬」二字不离身口──往生净土要须有信,信千即千生,信万即万生。信佛之名字不离心口,诸佛即救,诸佛即护。心常忆佛,口常称名,身常敬佛,始名深信。

  其门人道镜着《念佛镜》,一反前人著作之传统,不是从净土分类开始论说(这是魏晋以来几乎所有净土著作的通例),而是以「劝进念佛门」开卷。

  夫佛者,三界大师,四生慈父。归信者,灭罪恒沙;称念者,得福无

  量。凡欲念佛,要起信心;若当无信,空无所获。

  现存残卷的《略诸经论念佛法门往生净土集》中,慧日也是开宗明义,即说「今为此等无信道俗成立净土教,令念佛信而回向。」对于广大百姓而言,「信」远比「定」、「慧」、「禅」、「悟」等要切实易行,故净土宗之普及也非他宗所能比拟。

  唯一正道

  有信有证,净土宗也就不让他宗专美于前,「唯我独尊」的信念也出现于书上言下。慧日《往生净土集》云:

  菩提道有八万四千,其中要妙而功易成,速得见佛,速出生死,速得禅

  定,速得解脱,速得神通,速得圣果,速得自在!速遍十方,供养诸

  佛,现大神变,遍十方界,随形六道,救摄众生,有进无退,万行速

  圆,速成佛者,唯净土之一门。

  此主张以净土念佛为正宗之意,非常明显。

  又飞锡倡三世念佛,说念弥陀一佛即通念三世诸佛。以弥陀是无量寿佛,三世诸佛亦皆是无量寿佛,念现在弥陀,亦同念三世之弥陀,同生十方之极乐。其次,念过去佛者,所念过去已成之佛与能念之我等众生,因果相同。即《观佛三昧经》中说:所念之佛,如已出胎之狮子王;能念之人如在胎中之狮子王,虽因果有异,但威神相继。飞锡所谓「三世」,关键就在于包容一切。

  大行一系则走得更远,禅宗斥「教内」诸宗全是他力成佛,唯有他们是真正的自力成佛;而《念佛镜》则指一切他宗为自力成佛之难行道,唯净土一门为他力成佛之易行道。

  问云:「诸论法门,其数无量,何法自力?何法他力?」

  答云:「如来虽说八万四千法门,唯有念佛一门是为他力,余门修道,

  总为自力。」

  问曰:「准阿弥陀经中,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缘得生彼国,未知何者是

  少善根?何者是多善根?」

  答曰:「如来八万四千法门,若望念佛法门,自余杂善,总是少善根,

  唯有念佛一门,是多善根多福德.」

  承此说法,飞锡《念佛三昧宝王论》释「是心是佛」:

  心念方是佛,不念何能成佛。

  短短二句十一个字,却把净土宗乃成佛之唯一正道之理,发挥到极致。

  主动出击

  净土宗发展至中晚唐,一方面是脚跟已稳,另一方面毕竟还是小宗,有点力量,但还不够强大,此时最富进取心。于是乎,对他宗别派的批评也就尖锐起来。除了「宿敌」三阶教,昔日的「室友」弥勒净土也要划清界线,「远亲」禅宗发达了却翻脸不认人(四祖道信即有「心净即佛土,不须更向西方」之说,更不用说慧能在《坛经》中的恶劣反问了),当然也要争个高低。综上因缘,批评、争辩成为当时净土一大特色,在当时的净土著作中,此类文字占了极大的比重。对三阶教和弥勒净土的批评,乃继前贤之余绪,这儿不再重复。唯对禅宗之批评,深具时代特色,故略作引申。

  慧日之《略诸经论念佛法门往生净土集》,原本三卷,初卷叙禅徒之异见,以教及理遮遣其非。第二卷广引圣教成立净土念佛之正宗。第三卷会释诸教古今之疑滞,校量诸行出离之迟疾。所谓先摧邪难,后显正宗。然近代发现唯有上卷一卷,为大藏所收,故读者所见,全是对禅徒异见之讨伐。

  慧日之抨击禅徒,集中在一个「空」字,开卷便点出「看净」(此乃东山门下北宗家法),批评其「空」

  有一类男女道俗,于彼净土,都不信有,但今心净,此间即是,何处别

  有净土。

  一切诸法,犹如龟毛,亦如兔角,本无有体,谁当生灭?无善可修,无

  恶可断……但令内心住于空中,知世虚妄,万海都无……此即是佛,已

  证禅定,已断生死,不受后有……。即此禅定是无为法,是可修法,是

  速疾法,是出离因,除此之外,悉皆虚妄。即如念佛诵经,求生净土,

  布施,持戒,忍辱,精进乃至智慧,写经造像,建立塔庙,恭敬礼拜

  孝养父母,奉事师长等;悉皆着相分别。

  慧日批评禅徒一切皆空,最后连佛法最基本的布施持戒、造寺写经也「空」掉了。但是否真能一切皆空呢?

  口虽说空,行在有中;以法训人,即言万事皆空,及至自身,一切皆有

  有。

  这种修行,能有结果?慧日说,所谓「证」,须有通(有漏五通,无漏六通)。但是「自禅门东流,未曾闻有证五通者。」

  虽然一书的三分之一全卷批评禅宗,但慧日的态度还是比较平和,一是他只是列举看法,没有点名;二是他还是主张律教禅三家并重。据宋元照《芝园集》卷下<论慈愍三藏文集书>:

  律是佛所制,教是佛所说,禅是佛所示,此三皆出于佛,学佛不可滞于

  一端。即威仪轨度,持犯开遮皆是律,不学自然不能明;权实偏圆,观

  行因果皆是教:不学自然不能辨。识心达本,忘荃离相皆是禅,不学自

  然不能悟。然古今学者有党宗之弊,谓了心见性何假修行,以放荡为通

  方,嗤持守为执相,残毁正教,谤罔来蒙;慈愍三藏文集于是乎作。

  由此可见,慧日不但主张禅净双修,亦说禅、教、律并行,开禅净双修之先河。故有净土史家把慧日与庐山慧能、善导并列,为净土三大流派之一。

  创五会念佛法门的法照,则专批禅宗「不立文字」之说。法照以念佛三昧为无上深妙之禅门,极力弹指禅徒不拜佛,不立文字,以音声语言是执相,自舍万善诸行而住于空见

  法照先引经文,以申佛事不离语言文字之道。如《法事仪赞序》云:「念佛三昧是真无上深妙禅门。弥陀法王四十八愿,以名号为佛事。」又《华严经》说:「一切诸佛无上菩提皆不离念佛念法念僧而生。」《法华》、《维摩》等经亦说以音声,语言作佛事。

  接着罗列禅徒邪见:当今学者斥佛之像容为有相,贬佛之经教为文字,唯说无色舍真色,唯论无声厌梵声。

  法照很聪明地按《金刚般若经》「所言法相者,如来说即非法相,是名法相」之逻辑,发挥道:念则无念,不二之门,声即无声,是第一义,终日念佛恒顺真性,终日愿生,常惬妙理。若能如此发心,成佛不难!

  最后他借《观佛三昧经》中佛对父王之说,警告禅徒:若离念求无念,离生求无生,离相好求法身,离文字求解脱,是住断灭见,谤佛毁经,成破法之恶业,堕无间地狱。

  飞锡的《念佛三昧宝王论》则发挥中国佛教最为注重的中道观,重新诠释禅宗的名题,达到宣传净土的目的。

  禅宗中人非议净土说:于此世念他力佛,生他方世界,执着有为虚伪之相,不合无为真实之旨。飞锡答曰:一切有为即是无为,一切内外即非内外,于有不是实有,于无不是实无。有为是虚,舍之而道业不成,无为是实,取之则智慧不朗。所以经中说:厌离有为功德是为魔业,乐着无为功德亦为魔业。

  又禅宗中人说:是心是佛,是心作佛。何用远念他方之弥陀,遥求西方之极乐?飞锡说:此亦为大谬见。正由念佛,彼佛即由心想生而名是心是佛。若不念佛,不名是心是佛。《般舟三昧经》云:起想即痴,无想即涅槃,但此是约观空三昧经之深义说,非以恶取空为无想。

  飞锡由此得已重新诠释禅宗的命题:《楞伽》、《密严经》云:宁起有见如须弥,不起空见如芥子;诫住空见,拨无因果,诽谤念佛堕阿鼻狱。妄想应除,真想不废。如水能覆舟,亦能载舟。迷是众生,悟是佛,皆是想所作。即想有真妄,不可徒执无想而斥真想。

  大行门人道镜、善道共集的《念佛镜》,专列「第十释众疑惑门」分别对三阶门、弥勒门、坐禅门、讲说门、戒律门、六度门展开讨论。分别就难易、迟速、功德多少、虚实一一对比。其中对坐禅门的批评:

  问:「念阿弥陀佛,何如坐禅看心,作无生观?」

  答:「念阿弥陀佛往生净土,速成佛果,胜于无生观门百千万倍……法

  华经云:大通智胜佛,大劫坐道场,佛法不现前,不得成佛道。不现前

  者,即是无生,既是十劫不得成佛,故知成佛迟。如念佛迟则七日,疾

  则一日,速生净土,即是八地以上菩萨,何以故?乘佛愿力故。」

  问:「念佛往生,得何果报?无生观成,得何果报?二种何者为胜?」

  答:「念佛往生,得三十二相,具六神通,长生不老,超过三界……无

  生观成,生长寿天,经八万大劫,还堕恶道;无生观万中无一得成就

  者,为不时宜;假令得成生长寿天,不出三界。」

  问曰:「准无生观,唯遣看心,其心为赤为白为青为黄,观者为当成不

  成?」

  答曰:「无生看心,非青非白非赤初黄,亦不言成不成。心不相貌,复

  无成就,虚费功夫,徒劳何益!难云:看心之时,即得成佛者;看衣即

  得暖,看食应得饱,看金应得宝用,看心之时亦得道者;看衣不着不废

  寒,看心之时亦不得果。」

  不管其理由是否充足,「无生」、「看心」,乃是禅宗东山门下所共奉之法门。而今《念佛镜》第一个公开点名批评之,其象征意义,远胜其具体所说。

  上述种种对禅宗的批评,值得注意的共同点在于:他们并不否定禅宗,只是批评禅宗宗风中「走极端」的部分,特别是集中于对禅宗否定念佛法门之反击。其基调是禅宗对传统佛法否定过头,得了「空」病「虚」疾,唯有以净土念佛之「实」以救之,方有真正的佛法。

  中晚唐净土大德的这种立场,很客观地反映了当时中国佛教舞台上禅净二宗地位和力量的对比。所以,一旦禅宗发现自己走得太远,激流勇退,回归传统时,净土所开的药方现成就在,一拍即合,禅净合一的历史潮流缘此开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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