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金刚经》中的“有无”问题

金刚经 | 作者:戈国龙教授 [投稿]

《金刚经》中的“有无”问题

  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“无我、人、众生、寿者”,《金刚经》中处处有“无”,此“无”乃般若无住之无,无执着相则可生“实相”,虽如来所说一切法亦无可住,然“如来所说一切法皆是佛法”,“无”只是方法之无,作用之无,并非否定一切之顽空之“无”,而“无”中生“妙有”,《金刚经》中或以否定句式谈“无”、或以肯定句式谈“有”,语言形式上近于矛盾,而实蕴佛法之妙义,本文欲厘清《金刚经》中的“有无”范畴,以为初机悟解佛法之一助。

  首先应该了解,佛经文字与一般学术文字大异,学术文字为头脑加工、逻辑思维的产物,其论理系统一贯,不可有语言矛盾,但学术只凭理性加以抉择,只求论理系统,而不必皆合人生之真理,非出于一种觉悟境界的展现。佛经则不同,佛经为佛所说之法,以佛在因位修行成佛之经验与果位智慧,依众生之根机而指示修行成佛之原理与方法,其目标不在成立理论学说,而在导人觉悟。一者,因随机而说故,前后可有不同;再者因智慧高妙故,难以言表故,语言多有吊诡。《金刚经》即为解决“如何降伏其心”,“如何得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的问题,而非出于论理之思辨,故当以智慧而解悟之,不可以学理表面之逻辑而妄议之。《金刚经》者,盖为对不可思议境界之思议,对不可言说之境界之言说,其一切表面形式上的矛盾,皆为高深智慧之不得不然,以下即略论之。

  经云:“不应住色生心,不应住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生心,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“若见诸相非相,即见如来”,此为《金刚经》之中心思想。世俗之人,以六根对六境,生种种虚妄分别与执着烦恼,此为进入般若境界之障碍。心本周遍,离能所相,无所可住亦无能住者,而凡夫妄见“有相”,即住有相,不悟其相本空,由分别执着而生。有所见,即有所蔽;有所知,即有所不知。若能既不执着于一切现象之“有”,也不执着于人的自我意识,远离概念思量,将一切分别打消,任其本来之性显现,自有智慧朗然呈现,入于不可思议之般若境界。

  就此种不可思议境界之状态本身言,它是不可思议,不可言说的,凡有思议言说,就有了分别取相,就有所执着、有所住,就已不是“不取于相,如如不动”的境界了,故证悟般若的境界超越于语言文字。但佛为了教化未悟入此境界的弟子,仍需以言说为方便,让人对此种境界有所觉解,以为进入此种境界之媒介,但此言说,已是第二义,只可通过此种言说而领悟般若境界之离言之境,不可执此言说以为实也,此即《金刚经》“筏喻”之义,亦因指而见月之意。说其不可说,亦是一种说,然此说属觉解层,非证量层;属闻思慧,非般若修慧;属第二义之俗谛,非第一义之真谛。真谛本身,非思量所及,非言象可表。

  《金刚经》为佛说不可思议之般若法,这即是《金刚经》各种诡词之根源,此本身即是在般若之吊诡之中,非佛故意作此玄谈也。说不可说之法,修不可修之行,证不可得之果,修无所修,得无所得,此即般若之修,般若之得也。此亦即《金刚经》中“有”与“无”之辩证关系,在般若境界本身,为无住无执之究竟之“无”,无可说,无可得;于对此境界之觉解而言,此境界为真实之“有”,为菩提之果,千言万语,犹说之不尽,岂可不说?

以下以几个具体的问题,分析《金刚经》中此种“有”与“无”的关系。

  其一,有法与无法。

  经云:“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,即为谤佛,不能解我所说故”,“说法者,无法可说,是名说法”,“无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。这些都是站在般若境界之本身言无法可说,无所说法,因为如果还存有一个“法”的执着,执着于如来所说的“法”,这本身即违背了佛所说法的宗旨,即无法证取般若无住之境界,此证境只是如实契入,如实而证,非思量分别所能及。经中又云:“如来所说一切法,皆是佛法”,经文开始佛答须菩提问时亦说“汝今谛听,当为汝说”,经中又再三强调此经之重要乃至四句偈等,亦有不可思议之功效,这充分表明如来有所说法,有法可说。有法是从觉解方面言,让众生开悟,为进入般若境界的方便门径。人不可无所凭藉直入最上乘境界,还得靠如来所说法的指引,一旦真实证悟言说法所诠之真实境,则所有这些法皆无可执,故经云:“知我说法,如筏喻者,法尚应舍,何况非法。”

  其二,有得与无得。

  经云:“如来在燃灯佛所,于法实无所得”,这是说在如来所证的般若解脱境界中,是“诸法平等,无有高下”,无有分别,亦无得失之念,故说“无所得”。因为若“阿罗汉作是念,我得阿罗汉道,即为着我人众生寿者”,如果还有一个证得果位的观念,即着所得之相,即非“见诸相非相”之“如来”了。经中又云:“如来所说法,此法无实无虚”,“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,于法不说断灭相”,此明所得之法无实无虚,非断灭之“无”,因此境界本是真实之“有”。此如《心经》云:“以无所得故,……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,“无得”是从无执无住之般若境界言,“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是从证得此种“无得”的境界而言,虽“证得”此“无得”之境界,亦“无”证得境界之念;正因其“无”有对“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之执着,故是真正地“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。

  其三,有为与无为。

  经云:“所有一切众生之类,……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,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,实无众生得灭度者”,“菩萨于法应无所住,行于布施”,“以无我,无人,无众生,无寿者,修一切善法,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。灭度一切众生,行于布施,修一切善法,此皆有为;无众生得灭度者,于法应无所住,无我人众生寿者,此即无为。有为无为,相依而生,缘起即有为,性空则无为。有为而不执于相,无所住而生其心,即是无为,而无为并非无所作为,只是以“无我人众生寿者”之无住境界而为,佛法决非主张消极的一无所为,而是悲智双运,以般若无住之大智慧,证得无执解脱,此即无为;以大悲行愿度众生,此即有为。不着有为之相,不住无为之顽空,以无所求无所得之心行一切善法,“其福德不可思量”,此即《金刚经》之有无统一之妙义也。

  总之,《金刚经》里所讲的“无”是“无住、无相”的般若境界,而此境界是一种真实的“有”,即“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而“降伏其心”。由于《金刚经》本质上是对不可思议境界的思议,对不可言说境界的言说,为了不断破除言说之相而不得不采取了一些特殊的、形式上似乎自相矛盾的表达方式,然其说“有”说“无”各有其奥义,各有其修行智慧上的特殊意义,而非语言之游戏,如本文以上所说。

摘自戈国龙教授:《佛学管窥》

中央编译出版社

2012年1月

第53-56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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