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存学编卷四

  性理评

  程子曰:“古人虽胎教与保傅之教,犹胜今日庠序、乡党之教。古人自幼学,耳目游处所见皆善,至长而不见异物,故易以成就。今日自少所见皆不善,才能言便习秽恶,日日铄销,更有甚天理!既知少时缺习善之功,长时又习于秽恶,则为学之要在变化其习染,而乃云“变化气质”,何也?

  勿谓小儿无记性,所历事皆能不忘。所历事皆不忘,乃不教之历事,何也?

  如养犬者不欲其升堂,则时其升堂而扑之;若既扑其升堂,又复食之于堂,则使孰从?虽日挞而求其不升,不可得也。养异类且然,而况人乎!故养正者圣人也。”先生倡明道学,病天下之空寂而尚浮文也,乃废周公、孔子六艺而贵静坐读书,不几扑其升堂又食于堂乎?虽日挞而求其不空寂浮文,何可得也!养正之功,或不若是。

  朱子曰:“古者初年入小学,只是教之以事,如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及孝弟忠信之事。自十六七入大学,然后教之以理,如致知格物及所以为孝弟忠信者。既言此,何不学古人而身见之?要之,孔门称古昔,程、朱两门亦称古昔,其所以称者则不同也。孔门是身作古人,故曰“吾从周”;二先生是让与古人,故曰“是难”。孔门讲礼乐,程、朱两门亦讲礼乐,其所以讲者则不同也。孔门是欲当前能此,故曰“礼乐君子不斯须去身”;二先生是仅欲人知有此,故曰“姑使知之”。

  古人自入小学时,已自知许多事了,至入大学时只要做此功夫;今人全未曾知。古人只去心上理会,至于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;今人只去事上理会。朱子叹人全未曾知,恐朱子亦未知之如渴饮饥食。如所云“古人入小学已知许多事,入大学只做此功”,何其真切也!而下文“古人心上理会”,“今人事上理会”之语,又与上文自相混乱矣。

  古人便都从小学中学了,所以大来都不费力。如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,大纲都学了,及至长大,也更不大段学,便只理会致知穷理功夫。而今自小失了,要补填实是难;但须庄敬笃实,立其基本,逐事逐物理会道理,待此通透,意诚心正了,就切身处理会,旋旋去理会。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,也是合当理会的,皆是切用;但不先就切身处理会道理,便教考究得些礼文制度,又干自家身己甚事!“要补填”三字,见之大快,下却云“难”,是朱子学教之误,其初只是畏难而苟安。

  古人小学教之以事,便自养得心,不知不觉自好了;到得渐长,渐更历通达事物,将无所不能。今人既无本领,只去理会许多闲骨董,百方措置思索,反以害心。既如此,何故说上段话?可怪,可怪!

  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,一岁有一岁工夫。到二十时,圣人资质已自有二三分。此周公以人治人,使天下共尽其性之道,所以圣贤接踵,太和在成周宇宙闲者也。朱子知之而不学之,岂不可惜!然愚于此二段,深幸存学之不获罪于朱子矣!

  如今全失了小学工夫,只得教人且把敬为主,收敛身心,却方可下工夫。或云敬当不得小学,某看来小学却未当得敬。敬字字面好看,却是隐坏于禅学处。古人教洒扫即洒扫主敬,教应对进退即应对进退主敬;教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即度数、音律、审固、罄控、点画、乘除莫不主敬。故曰“执事敬”,故曰“敬其事”,故曰“行笃敬”,皆身心一致加功,无往非敬也。若将古人成法皆舍置,专向静坐、收摄、徐行、缓语处言主敬,乃是以吾儒虚字面做释氏实工夫,去道远矣。或云“敬当不得小学”,真朱子益友,惜其未能受善也。

  尝训其子曰:“起居坐立,务要端庄,不可倾倚,恐至昏怠。出入趋步,务要凝重,不可僄轻,以害德性。以谦逊自牧,以和敬待人。凡事切须谨饬,无故不须出入。少说闲话,恐废光阴,勿看杂书,恐分精力。早晚频自检点所习之业。每旬休日,将一旬内书温习数过,勿令心少有佚放,则自然渐近道理,讲习易明矣。”先生为学得力处,备见训子一书,故详录之。充此气象,原有非俗儒文士所可及者,然孔门学者果如斯而已乎?是在有志实学者自辨之。

  问:“小学载乐一段,不知今日能用得否?”曰:“姑使知之。古人自小即以乐教之,乃是人执手提诲,到得大来,涵养已就,稍能自立便可。今人既无此,非志大有所立,因何得成立!”孟子曰:“我知言。”盖言者,心声也,故一言而觇其终身,不可掩也。况朱子大儒,亦不自掩,固昭然可见者。如人问小学载乐不知今日能用之否,何不答曰,“书上所有都是要用,不用,载之何为”!而乃曰“姑使知之”。然则平日讲学,亦不过使人知之而已,亦不过使人谓我知之而已。

  因论小学曰:“古者教必以乐,后世不复然。”问:“此是作乐使之听,或其自作。”曰:“自作。若自理会不得,人作何益!古者国君备乐,士无故不去琴瑟。日用之物,无时不备于前。”言之亲切如此,只不肯自做主意,作后世引路人,不作前圣接迹人。岂知历代相接,都作引路人哉!此人人说引路之言而圣人之正路益荒也。“前贤之言,都是佩服躬行,方始有功。不可只如此说过,不济事。”不知是自悔语,是责人语,但将“博学之”改为“博读书,博作文”,便不似圣门“佩服躬行”旧传受。朱子数则,知之真矣,而不行,何哉?

  东莱吕氏曰:“教小儿先以恭谨,不轻忽,不躐等。读书乃余事。”佳。先生辈何为只作余事?

  临川吴氏曰:“古之教者,子能食而教之食,子能言而教之言。欲其有别也而教之异处,欲其有让也而教之后长,因其良知良能而导之,而未及乎读诵也。教之数,教之方,教之日,与夫学书计,学幼仪,则既辨名物矣,而亦非事乎读诵也。弟子之职,曰孝,曰弟,曰谨,曰信,曰爱,曰亲,行之有余力而后学文。今世童子甫能言,不过教以读诵而已,其视古人之教何如也!”草庐叙古教法,两言非事读诵,又曰“今世童子,不过教以读诵而已,其视古人之教何如也!”其言一若甚厌夫读诵之习者。五季之余,武臣司政,民久不见儒生之治,世久不闻诗书之声。积废之极而气数一返,周、程、张、朱适逢其会,以诵读诗书,讲解义理为倡,又粗文以道德之行,真不啻周公、孔子复出矣。此所以一树赤帜而四海望之,一登高呼而数世应之,呜呼盛哉!而流不可返、坏不可救之祸,实伏于此。吴氏亦犹行宋儒之道者,而出言不觉至是,盖诵读之焰已毁而举世罔觉,又不容不露其几也。而吾所甚惧,正在此几也。文盛之极则必衰,文衰之返则有二:一是文衰而返于实,则天下厌文之心,必转而为喜实之心,乾坤蒙其福矣。达而在上,则为三代,即穷而在下,如周末文衰,孔子转之以实,虽救之未获全胜,犹稍延二百年吾儒之脉。不然,焚坑之祸,岂待秦政之时哉!一是文衰而返于野,则天下厌文之心必激而为灭文之念,吾儒与斯民沦胥以亡矣。如有宋程、朱党伪之禁,天启时东林之逮狱,崇祯末献忠之焚杀,恐犹未已其祸也,而今不知此几之何向也。易曰:“知几其神乎!”余曰:“知几其惧乎!”

  程子曰:“解义理若一向靠书册,何由得居之安,资之深!不惟自误,兼亦误人。真语。

  古之学者,优柔餍饫,有先后次序;今之学者,却只做一场话说,务高而已。知及此矣,其教及门,乃亦未见古人先后次序,不又作话说一场而已哉!

  今之学者,往往以游、夏为小,不足学;然游、夏一言一事,却总是实。”程子虽失圣门成法,而胸中所见犹实,故其言如此。朱子去此则又远矣。

  问:“如何学可谓有得?”曰:“大凡学问,闻之知之皆不为得。得者,须默识心通。学者欲有所得,须是诚意烛理。”程、朱言学至肯綮处,若特避六艺、六府之学者,何也?如此段言“闻之知之皆不为得”,可谓透宗语矣。下何不云,“得者须履中蹈和,躬习实践,深造以六艺之道,乃自得之也”?乃云“须默识心通”,不仍是知之乎!

  进学莫大于致知,养心莫大于理义。古人所养处多,若声音以养其耳,舞蹈以养其血脉,今人都无;只有义理之养,人又不知求。学之患莫大于以理义让古人做。程、朱动言古人如何如何,今人都无,不思我行之即有矣。虽古制不获尽传,只今日可得而知者尽习行之,亦自足以养人。况因偏求全,即小推大,古制亦无不可追者乎!若只凭口中所谈、纸上所见、心内所思之理义养人,恐养之不深且固也。

  学贵乎成;既成矣,将以行之也。学而不能成其业,用而不能行其学,则非学矣。程子论学颇实,然未行其言也。夫教者之身,即所以教也,其首传所教者,即教者之身也。试观程门,学成其业乎?用行其学乎?孔子摄相而鲁治,冉、樊为将而齐北。二程在朝而宋不加治,龟山就征而金人入汴,谓之学成用行,吾不信也。

  今之学者有三弊:溺于文辞,牵于训诂,惑于异端。苟无此三者,则必求归于圣人之道矣。可叹三弊误此乾坤!先生濯洗亦未甚净,故其流远而益差也。向尝谓程、朱与孔、孟各是一家,细勘之,程与朱亦各是一家。

  张子曰:“在始学者,得一义须固执,从粗入精也。”又曰:“若始求甚深,恐自兹愈远。”又曰:“但扫拂去旧日所为,使动作皆合于礼。张子以礼为重,习而行之以为教,便加宋儒一等。

  既学而有先以功业为意者,于学便相害;既有意,便穿凿创意作起事也。德未成而先以功业为事,是代大匠斫,希不伤手也。”所学既失其宗,又将古人成法说坏。试观大学之道,才言“明德”,即言“亲民”,焉得云无意于功业!且入学即是要作大匠,乌得谓之“代大匠斫”!仆教幼学道艺,或阻之曰:“不可,今世不如此。”予曰:“但抱书入学,便是作转世人,不是作世转人。但不可有者,躁进干禄、非位谋政之心耳。”

  上蔡谢氏曰:“学须是熟讲,学不讲,用尽工夫只是旧时人。‘学之不讲,是吾忧也’。仁亦在夫熟而已。子云:“学之不讲”,是博学矣,又当审问、慎思、明辨以讲之。若非已学,将执何者以讲乎?今徒讲而不学,误矣!颜子工夫,真百世规范,舍是更无入路,无住宅。”极是!

  龟山杨氏曰:“今之学者,只为不知为学之方,又不知学成要何用。此事体大,须是曾着力来,方知不易。夫学者,学圣贤之所为也云云。若是只要博通古今,为文章,作忠信愿悫,不为非义之士而已,则古来如此等人不少,然以为闻道则不可。且如东汉之衰,处士逸人与名节之士,有闻当世者多矣;观其作处,责之以古圣贤之道,则略无毫发仿佛相似。何也?以彼于道初无所闻故也。今时学者,平居则曰‘吾当为古人之所为’,才有一事到手,便措置不得。盖其学以博通古今、为文章、或志于忠信愿悫,不为非义而已,不知须是闻道。诸先生自负闻道矣。愚以为责之以古圣贤之道,亦未尽仿佛也。即如先生当汴京垂亡之际,轻身一出,其所措置,徒见削夺荆公配飨,说道学话而已。

  验之于心而不然,施之于行事而不顺,则非所谓经义。今之治经者,为无用之文,徼幸科名而已,果何益哉?仆谓为学者与此较则陋矣,何不与尧、舜、伊、周、孔、孟较!

  学而不求诸孔、孟之言,亦末矣。易曰:‘君子多识前言往行,以畜其德。’孟子曰:‘博学而详说之,将以反说约也。’多识自不可废。博学乃只多读书乎?

  颜渊‘请问其目’,学也;‘请事斯语’,则习矣。学而不习,徒学也。譬之学射而至于彀,则知所学矣;若夫承梃而目不瞬,贯虱而县不绝,由是而求尽其妙,非习不能也。”颜子“请问”,亦仍是问,未可谓之学;“请事斯语”,学也;“欲罢不能,进而不止”,乃习矣。龟山一字之误,未为甚差。但说学必宜习之理最透,而未见其习者,无他,习其所习,非孔门所谓习也。

  延平李氏曰:“学问之道不在多言,但默坐澄心,体认天理,若真有所见,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。久久用力于此,庶几渐明,讲学始有力耳。试观孔、孟曾有“静坐澄心,体认天理”等语否?然吾亦非谓全屏此功也。若不失周、孔六艺之学,即用此功于无事时亦无妨。但专用力于此,以为学问根本,而又以讲说为枝叶,则全误矣。

  孔门诸子,群居终日,交相磋切,又得夫子为之依归,日用之间,观感而化者多矣;恐于融释而脱落处,非言说所及也。不然,子贡何以言‘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’耶?”何不思孔门群居终日是作何事?何不思“性天不可闻”是何主意?乃动思过子贡以上耶!以孔子之道律之,恐有宋诸先生不免为“智者过之”一流。

  朱子曰:“今之为学甚难,缘小学无人习得,如今却是从头起。古人于小学小事中便皆存个大学大事得道理在,大学只是推将开阔去。向来小时做得道理存其中,正似一个坯素相似。余谓何难之有,只不为耳。即将艺之小者令子弟之幼者习之,艺之大者令子弟之长者习之,此是整饬身体,涵养性情实务。正心诚意非精,府修事和非粗。乃诸先生只悬空说存养而不躬习其事,却说难,却说今日小学全失,无人习。如此而言格致诚正修齐治平,皆虚而无据矣。然则岂惟小学废,大学不亦亡乎!而乃集小学也,注大学也,何为也哉!

  读书如炼丹,初时烈火煅煞,然后渐渐慢火养,又如煮物,初时烈火煮了,却须慢火养。读书初勤敏着力,子细穷究,后来却须缓缓温寻,反复玩味,道理自出。又不得贪多欲速,直须要熟,工夫自熟中出。朱子论学只是论读书,但他处多入“理会道理”“穷理致知”等字面,不肯如此分明说。试看此处直言之如此十分精彩,十分有味,盖由其得力全在此也。夫读书乃学中之一事,何为全副精神用在简策乎!

  学者只是不为己,故日间此心安顿在义理上时少,安顿在闲事上时多,于义理却生,于闲事却熟。”只因废失六艺,无以习熟义理,不由人不习熟闲事也。今若一复孔门之旧,不惟好色好货一切私欲无从参,博弈诗酒等自不为,即诵读、训诂、着述、文字等事亦自无暇。盖圣人知人不习义理便习闲事,所以就义理作用处制为六艺,使人日习熟之。若只在书本上觅义理,虽亦羁縻此心,不思别事,但放却书本,即无理会。若直静坐,劲使此心熟于义理,又是甚难,况亦依旧无用也。

  或问:“为学如何做工夫?”曰:“不过是切己便的当。此事自有大纲,亦有节目云云。然亦须各有伦序。”问:“如何是伦序?”曰:“不是安排此一件为先,此一件为后,此一件为大,此一件为小。随人所为,先其易者,阙其难者,将来难者亦自可理会。且如读书,二礼、春秋有制度之难明,本末之难见,且放下未要理会亦得;如诗、书,直是不可不先理会云云。圣贤言语,何曾误天下后世!人自学不至耳。”或问“为学如何做工夫”,又问“如何是伦序”,皆最切之问。朱子乃只左支右吾,说皮面语。大纲节目数语,尚可敷衍;至于“不是安排此一件为先,此一件为后,此一件为大,此一件为小”,便是糊混。夫古人教法,某年舞勺,某年舞象,某年习幼仪,某年学礼,何尝不是安排一定,孰先孰后,孰大孰小哉!“知所先后”,大学又明言之矣。糊混几句,已又说归读书,读书又不教人理会制度等事,姑教避难取易。夫理会制度,已畏其难矣,况取其所谓制度者而身习之,身精之乎!此等语若出他人口,朱子必灼见其弊而力非之。师望既高,信口说去,不自觉如此,却说“圣贤言语、何曾误天下后世”。夫圣贤言语,谁曾道误天下后世!其误天下后世者,乃是不从圣贤言语耳。夫“学而时习之”,是鲁论第一言,尚且不从,况其余乎?尝阅左传,至简子铸刑鼎,孔子叹曰:“晋其亡乎,失其度矣!”以为晋之亡在任刑威耳。而下文乃曰:“民在鼎矣,何以尊贵?贵何业之守?”盖其失不在刑书而在铸刑书于鼎。夫法度操于人,则民知范吾功罪者,吾上也;司吾生死者,吾上也;时而出入轻重以为平允者,皆吾上也。天下懔王,一国懔君,一狱懔吏。士农工商罔敢愆于职中、逸于职外者,惟吾上是神是严也。而上下定矣,贵贱辨矣,贤德彰矣。今铭在鼎,则国人必将以鼎为依据,而不知受法于天者王,守法者君,序守者卿大夫百执事,是使之忽人而重鼎。民不见所尊,必将不遵其度,不遵其度,必不守其业,故曰:“何以尊贵,何业之守”也。贵贱无序,何以为国!嗟乎!简子但以刑书铸于鼎而孔子知其亡,况汉、宋之儒全以道法摹于书,至使天下不知尊人,不尚德,不贵才,而曰“宰相必用读书人”,不几以守鼎吏为政乎!其所亡又岂止一晋乎!是以至此极也。非孔子至圣,孰能见铸鼎之弊乎!吾愿天下急思孔子之言,吾愿上天急生孔子之人也。

  存治编序

  唐、虞、三代复见于今日乎?吾不得而知也;唐、虞、三代不复见于今日乎?吾不得而知也。谓复见于今,则汉、唐、宋、明以来政术风俗奚为而日降?谓不复见于今,彼古圣贤之所谓“人定胜天”、“挽回气运”者果何物哉?宜吾习斋先生俯仰而三叹也!

  七制而后,古法渐湮,至于宋、明,徒文具耳,一切教养之政不及古帝王。而其最堪搤腕者,尤在于兵专而弱,士腐而靡,二者之弊不知其所底。以天下之大,士马之众,有一强寇猝发,辄鱼烂瓦解,不可收拾。黄巢之起,洗物淘城;李自成、张献忠如霜风杀草,无当其锋者,官军西出,贼已东趋川、陕、楚、豫,至于数百里人烟断绝。三代田赋出甲,民皆习兵,虽承平日久,祸起仓卒,亦断不至如此其惨也。士子平居诵诗书,工揣摩,闭户傝首如妇人女子;一旦出仕,兵刑钱谷渺不知为何物,曾俗吏之不如,尚望其长民辅世耶!三物宾兴之世,学即所用,用即所学,虽流弊不至于此,又何怪乎先生之俯仰而三叹也!

  先生自幼而壮,孤苦备尝,只身几无栖泊;而心血屏营,则无一刻不流注民物,每酒阑灯炧,抵掌天下事,辄浩歌泣下。一日,与塨语,胞与淋漓,塨不觉亦堕泪。先生跃起曰:“此仁心也。吾道可传矣!”是以比年从游,勤有启示,塨因得粗知其略,以为贤君相用之自有润泽,而大纲所在,足为万世开太平者,则百虑不易也。使先生早有为于世,唐、虞、三代于于然而来也,不宁快甚!乃今双鬓颁白,尚托空言,岂天未欲治平耶,抑将用之于衰老时耶,亦使先生开其端,而更待夫后人耶?吾复不能知之矣。康熙二十八年己巳,孟夏吉旦,蠡吾门人李塨顿首拜撰。

  存治编

  王道

  昔张横渠对神宗曰:“为治不法三代,终苟道也。”然欲法三代,宜何如哉?井田、封建、学校,皆斟酌复之,则无一民一物之不得其所,是之谓王道。不然者不治。

  井田

  或问于思古人曰:井田之不宜于世也久矣,子之存治,尚何执乎?曰:噫,此千余载民之所以不被王泽也!夫言不宜者,类谓亟夺富民田,或谓人众而地寡耳。岂不思天地间田宜天地间人共享之,若顺彼富民之心,即尽万人之产而给一人,所不厌也。王道之顺人情,固如是乎?况一人而数十百顷,或数十百人而不一顷,为父母者,使一子富而诸子贫,可乎?

  又或者谓画田生乱。无论至公服人,情自辑也;即以势论之,国朝之圈占,几半京辅,谁与为乱者?

  且古之民四,而农以一养其三;今之民十,而农以一养其九;未闻坠粟于天,食土于地,而民亦不饥死,岂尽人耕之而反不足乎!虽使人余于田,即减顷而十,减十而亩,吾知其上粪倍精,用自饶也;况今荒废至十之二三,垦而井之,移流离无告之民,给牛种而耕焉,田自更余耳。故吾每取一县,约其田丁,知相称也。尝妄为图以明之。

  所虑者,沟洫之制,经界之法,不获尽传。北地土散,恒恐损沟,(意夏禹尽力沟洫,必有砖炭砌涂之法。)高低坟邑,不便均画。然因时而措,触类而通,在乎人耳。沟无定而主乎水,可沟则沟,不可则否;井无定而主乎地,可井则井,不可则均。至阡陌庐舍,古虽有之,今但可植分草以代阡陌,为窝铺以代庐舍,横各井一路以便田车,中十井一房,以待田畯可也。

  有圣君者出,推此意而行之,搜先儒之格议,尽当代之人谋,加严乎经界之际,垂意于厘成之时,意斯日也,孟子所谓“百姓亲睦”,咸于此征焉。游顽有归,而士爱心臧,不安本分者无之,为盗贼者无之,为乞丐者无之,以富凌贫者无之,学校未兴,已养而兼教矣。休哉,荡荡乎!故吾谓教以济养,养以行教,教者养也,养者教也,非是谓与?

  井田经界之图方一里图:画界一小区,方十步,每行长算十里,共三百六十里,该十二万九千六百步,合五百四十亩。

  井田经界图说孟子云:“方里而井,井九百亩。”吾所以明井制必明里制也。周制,三百步为一里,百步为一亩,六尺为一步,每步长今步一尺,则三百步为里者,即今三百六十步之数也。然考之文,问之献,又多异说,且谓周尺仅今七寸强。要之,不若即以今里、今亩、今步尺为准为甚明,且亦夫子从周之义也。以今里推之,方里之地,合该十二万九千六百步。周之九百亩,当今五百四十亩,(今二百四十步为亩。)每区六十亩,内公外私。若田饶处,除公田内六亩给八家为场圃、庐舍,田窄给三亩为窝铺,其地亦可桑。又通各井两端为田车之路,宜纵者纵,宜横者横,随邑人出入之便。十里一房,以处田畯。不云厅堂者,盖田畯宜游井以劝,此直暂息,不成其所也。

  方百里图 四面皆百里,伯国之封地也。

  方百里图说公侯皆方百里,古也,何必图?以古制久湮,人辄谓田少,故图之以示田足也。一区方十里,当百井,一行方十里者十,当千井,共该一万井也。即除坟邑、山川、林路,约天下之大势,或有山川或无山川者增补言之,各百里内亦不减八千井,一井八家,共该六万四千家。吾知百里内之人民,去二十以下及六十以上者,亦不过六七万丁而已,即或人浮于田,一区二夫,一夫受二十七亩,亦足用也。又就孟子注徐氏所识田禄推之,大国之君取三百二十井,卿取三十二井,大夫八,上士四,中士二,下士一,共该三百六十七井。推之大国三卿、五下大夫、二十七上士、他官府史悉计之,交邻、宗庙、优宾、礼贤、抚幼、养老、柔旅、劝工、补春、助秋等事,以及邑宰、庶人在官,约不至八千井而用足矣。余则别贮,名曰“工仓”,诸侯不得擅开;王巡则以补助庆功,大凶则侯请以赈,三岁一散陈。又,十井一长,百井一百长,千井一千长,二千井一邑宰,一佐士。宰禄视大夫,佐士视上士,千长视中士,百长视下士,十长无禄。此方百里之大率也。天子之千里,侯之五十里,俱可推知,第王臣之禄重耳。

  治赋

  慨自兵农分而中国弱,虽唐有府兵,明有卫制,固欲一之。迨于其衰,顶名应双,皆乞丐、滑棍,或一人而买数粮;支点食银,人人皆兵;临阵遇敌,万人皆散。呜呼!可谓无兵矣,岂止分之云乎!即其盛时,明君贤将理之有法,亦用之一时,非久道也。况兵将不相习,威令所摄,其为忠勇几何哉!

  间论王道,见古圣人之精意良法,万善皆备。一学校也,教文即以教武;一井田也,治农即以治兵。故井取乎八而陈亦取乎八。考之他书,类谓其法创自黄帝,备于成周,而以孔明之八陈实祖之。但帝王之成法既不可见,武侯之遗意又不得其传,后世亦焉得享其用哉!

  窃不自揣,觉于井田法略有一得,敢详其治赋之要有九,治赋之便有九:

  一曰预养。饥骥而责千里则愚。上宜菲供膳,薄税敛,汰冗费,以足民食。一曰预服。婴儿而役贲、育则怒。井之贤者为什,什之贤者为长,长之贤者为将,以平民情。一曰预教。简师儒,申孝弟,崇忠义,以保民情。一曰预练。农隙之时,聚之于场。时,宰士一较射艺;月,千长一较;十日,百长一较;同井习之不时。一曰利兵。甲胄、弓刃精利者,官赏其半直,较艺贤者庆以器。一曰养马。每井马二,公养之,彷北塞喂法。操则习射,闲则便老行,或十百长有役乘之。一曰治卫。每十长,一牌刀率之于前,九人翼之于后。器战之法具纪效新书。一曰备羡。八家之中,四骑四步。供役不过各二人。余则为羡卒,以备病、伤或居守。一曰体民心。亲老无靠不卒;老弱不卒。出戍给耕,不税;伤还给耕,不税。死者官葬。九者,治赋之要也。

  一曰素练。陇亩皆陈法,民恒习之,不待教而知矣。一曰亲卒。同乡之人,童友日处,声气相喻,情义相结,可共生死。一曰忠上。邑宰、千百长,无事则教农、教礼、教艺,为之父母;有事则执旗、执鼓、执剑,为之将帅。其孰不亲上死长!一曰无兵耗。有事则兵,无事则民,月粮不之费矣。一曰应卒难。突然有事,随地即兵,无征救求援之待。一曰安业。无逃亡反散之虞。一曰齐勇。无老弱顶替之弊。一曰靖奸。无招募异域无凭之疑。一曰辑侯。无专拥重兵要上之患。九者,治赋之便也。

  至于陈法:八千长率之于前;四邑将督之于后。左战而右翼之,则左正而右奇;右战而左翼之,则右正而左奇。前后之相应,内外之相接,无非前,无非后,无非左,无非右,无非正,无非奇,如循环,如鬼神,如天地。分张之,可围敌之弱,合冲之,可破敌之坚;敌攻之不可入,入之不可出;居则为营,战则为陈;亦乌可测其端,乌可穷其用也哉!

  八陈图说(图失)古伯国三万二千全军之陈也。纲目皆井形,表圆象天,里方象地,中军象太极,四角象四象,八陈象八卦,旗帜五色象五行。南方火则旗红。左旗镶青者,以火之于木相从也。青宜镶黑,而白之者,取易辨之也。黑宜白,而红之者,别于青也。凡千长所率二千卒。每百长一小旗,从其将旗,中必异色,书长姓,姓同书字。四邑将皆绣绒旗,又各备一方绣旗。一面当敌,则二邑督四路之兵;如四面当敌,则佐士与邑将分督八路之兵。一面当敌,左右者应之,余则皆否。如“天鸟”出战,“云虎”即为两翼,“风龙”“地蛇”各安其位是也。战者战而守者守,如八表皆战,而八里不动是也。下此而万六千,或三千二百,或一千六百,神而明之,在乎人耳。

  学校

  或问于思古人曰:自汉高致牢阙里,历代优意黉宫,建教训之官,有卧碑之设,何尝不存心学校也?似不待子计矣。思古人曰:嗟乎!学校之废久矣!考夏学曰“校”,教民之义也。今犹有教民者乎?商学曰“序”,习射之义也。今犹有习射者乎?周学曰“庠”,养老之义也。今犹有养老者乎?

  且学所以明伦耳。故古之小学教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,大学教以格致诚正之功,修齐治平之务,民舍是无以学,师舍是无以教,君相舍是无以治也。迨于魏、晋,学政不修,唐、宋诗文是尚。其毒流至今日,国家之取士者,文字而已,贤宰师之劝课者,文字而已,父兄之提示,朋友之切磋,亦文字而已,不则曰“诗”,已为余事矣。求天下之治,又乌可得哉?

  有国者诚痛洗数代之陋,用奋帝王之猷,俾家有塾,党有庠,州有序,国有学,浮文是戒,实行是崇,使天下群知所向,则人材辈出,而大法行,而天下平矣。故人才王道为相生。倘仍旧习,将朴钝者终归无用,精力困于纸笔;聪明者逞其才华,诗书反资寇粮。无惑乎家读尧、舜、孔、孟之书,而风俗愈坏;代有崇儒重道之名,而真才不出也。可胜叹哉!

  周礼大司徒:“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:一曰六德,知、仁、圣、义、忠、和。二曰六行,孝、友、睦、婣、任、恤。三曰六艺,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。”

  乡大夫:“三年则大比,考其德行、道艺,而兴贤者、能者。乡老及乡大夫帅其吏与其众寡,以礼礼宾之。厥明,乡老及乡大夫,群吏献贤能之书于王,王拜受之,登于天府,内史贰之。”(书其副本。) 邱氏曰:“成周盛时,用乡举里选之法以取士。二十五家为闾,闾有胥;闾胥则书其敬、敏、任、恤者。百家为族,族有师;族师则书其孝、弟、睦、婣、有学者。五百家为党,党有正;党正则书其德行、道艺。二千五百家为州,州有长;州长则考其德行、道艺而劝之。万二千五百家为乡,乡有大夫;则三年大比,考其果有六德、六行而为贤,通夫六艺之道而为能,则是能遵大司徒之教而成材矣。于是乡老及乡大夫帅胥、师、正、长之属,合闾、旅、州、党之人,行乡饮之礼,用宾客之仪以兴举之,书其氏名于简册之中,献其所书于天府之上。天子拜而受之,以贤才之生,乃上天所遗,以培植国家元气者也。”

  王制:“命乡论秀士,升之司徒,曰选士。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,曰俊士。升于司徒者,不征于乡,升于学者,不征于司徒,曰造士。……大乐正论造士之秀者,以告于王而升诸司马,曰进士。司马辨论官材,论进士之贤者,以告于王而定其论。论定,然后官之;任官,然后爵之;位定,然后禄之。”

  封建

  或问于思古人曰:世风递下,人心日浇,以公治之而害伏,以诚御之而奸出。是以汉之大封同姓,亦成周伯叔诸姬之意,而转目已成反畔;唐之优权藩镇,仅古人甥舅伯侯之似,而李社即以败亡。故宋鼎既定,盏酒以敬勋臣;明运方兴,亦世官而酬汗马。非故惜茅土也,诚以小则不足藩维,大则适养跋扈,封建之难也。子何道以处之,可使得宜乎?

  思古人曰:善哉问!此不可以空言论也。先王遗典,封建无单举之理,大经大法毕着咸张,则礼乐教化自能潜消反侧,纲纪名分皆可预杜骄奢,而又经理周密。师古之意,不必袭古之迹。

  使十侯而一伯。侯五十里,一卿,二大夫,三士;卿,天子命之。伯百里,一卿,三大夫,六士;卿与上大夫亦天子命之。侯畜马二十五,甲士与称;伯畜马五十,甲士亦称,有命乃起田卒焉;边侯、伯,士马皆倍其畜,有事乃起田卒焉。侯庶不世爵禄,视其臣而以亲为差;侯臣不世邑采,取公田而以位计数;伯师不私出,列侯不私会。如此者,有事则一伯所掌二十万之师,足以藩维,无事而所畜士马不足并犯。封建亦何患之有?况三代建侯之善,必有博古君子能传之者,用时又必有达务王佐能因而润泽者,岂余之寡陋所能悉哉!第妄谓非封建不能尽天下人民之治,尽天下人材之用尔。

  后世人臣不敢建言封建,人主亦乐其自私天下也,又幸郡县易制也,而甘于孤立,使生民社稷交受其祸,乱亡而不悔,可谓愚矣。如六国之势,识者尝言韩、魏、赵为燕、齐、楚之藩蔽,赢氏蚕食,楚、齐、燕绝不之救,是自坏其藩蔽也。侯国且如此,以天下共主,可无藩蔽耶!层层厚护,宁不更佳耶!板之诗云:“大邦维屏,宗子维城,无俾城坏,无独斯畏。”道尽建侯之利,不建侯之害矣。如农家度日,其大乡多邻而我处其中之为安乎,抑吞邻灭比而孤栖一蕞之为安乎?

  况此乾坤,乃自尧、舜、夏、商、周诸圣君、圣相开物成务,递为缔造而成者也;人主享有成业,而顾使诸圣人子孙无尺寸之土,魂灵无血食之嗣,天道其能容耶?身为天子,皆其历世祖功宗德,上邀天眷;顾不能覃恩九族,大封同姓,而仅仅一支私其富贵,宗庙其无怨恫耶?创兴之际,攀龙附凤,或运帷幄,或功汗马,主臣同忧劳,共生死;一旦大业既成,不与之承天分地,为山河带砺之盟,勋旧其何劝耶?

  凡诸大义皆不遑恤,而君不主,臣不赞,绝意封建者,不过见夏、商之亡于诸侯与汉七国、唐藩镇之祸而忌言之耳。殊不知三代以封建而亡,正以封建而久;汉、唐受分封藩镇之害,亦获分封藩镇之利。使非封建,三代亦乌能享国至二千岁耶!夏以有仍再造,商有西伯率叛服殷,周则桓、文主盟尊王,周、召共和不乱。四百也,六百也,八百也,递渐益长,是皆服卫叠叠,星环棋布,隐摄海外之觊觎,秘镇朝阙之奸回,有以辅引王家天祚也;以视后日之一败涂地,历数日短者,封建亦何负人国哉!

  即以三代败亡论,受命者犹然我先王之股肱甥舅也,列辟无恙,三恪世修,失天下者仍以一国封之,是五帝、三王有数百年之天下,而仍有千万年不亡之国也。使各修天子礼乐,事则膰之,丧则拜之,客而不臣,是五帝、三王有千万年不亡之国,即有千万年不降之帝王也。猗欤休哉!守此不替,有天下者谁不胥受其福乎!

  且君非桀、纣,谁敢犯天下共主,来天下之兵耶?侯非汤、武,谁能合千八百国而为之王耶?君非桀、纣,其亡难也;侯非汤、武,王之难也,故久而后失之也。即君果桀、纣而侯果汤、武矣,本国之积仓自足供辎重,无俟掠人箱囷,炊人梁栋也;一心之虎贲从王之与国,自足以奉天伐暴,无俟挟虏丁壮,因而淫携妇女也!南巢、牧野,一战而天命有归,无俟于数年数十年之兵争而处处战场也!耕者不变而市者不止,不至于行人断绝而百里无烟火也;王畿鼎革而天下犹有君,不至于闻京城失守而举世分崩,千百成群,自相屠抢,历数年不能定也;王者绥定万邦而屡有丰年,不至于耕种尽废,九有荡然,上干天和,水旱相仍,历三二世不能复也。盖民生天地,咸沐封建之泽,无问兴亡,皆异于后世如此。

  而秦人任智力以自雄,收万方以自私,敢于变百圣之大法,自速其年世,以遗生民气运世世无穷之大祸,祖龙之罪上通于天矣!文人如柳子厚者,乃反为“公天下自秦始”之论,是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,可胜叹哉!

  宫刑

  或有问于思古人曰:昔汉除宫刑,百世称其仁。子言王道亦既详矣,乃并微闻宫刑亦当复,无以法不严则易犯,故峻其法以仁斯民乎?

  思古人曰:否,不然也。夫谓法不严则易犯,暴君酷吏假辞以饰其恶耳。吾所谓复古刑者,第以宫壶之不可无妇寺,势也,即理也。倘复封建,则天下之君所需妇寺愈多,而皆以无罪之人当之,胡忍哉!且汉之除宫刑,仁而愚者也。汉能除妇寺哉?能除万世之妇寺哉?不能除妇寺而除宫刑,是不忍宫有罪之人而忍宫无罪之人矣。

  说者又谓刷童男女,不于民间,惟以官买,则是任民之愿。嗟乎!狙民甚矣!小民何知?惟知利耳,以利诱民而宫之,岂天为民立君之意哉!今之贪利为盗者,恶自民也,上且诛之;若因民之贪,诱而宫之,恶自君矣。可胜慨哉!故封建必复宫刑,不封建亦必复宫刑也。惟愿为政者慎用之耳。至肉刑之五,墨、辟今犹用之,劓、剕二刑不复可也。

  济时

  或曰:若子之言,非王政必不足治天下。顾汉末非行王道时也,孔明何以出?唐叶无行王道事也,邺侯何以相?是必有济时之策矣。况王政非十年经理,十年聚养,十年浃洽,不能举也。倘遇明王贤相,不忍斯民之水火,欲急起拯之,而人材未集,时势未可,将舍此无道。则所谓大用之而大效,小用之而小效者,又何说也?

  思古人曰,王道无小大,用之者小大之耳。为今计,莫要于九典、五德矣。除制艺,重征举,均田亩,重农事,征本色,轻赋税,时工役,静异端,选师儒,是谓九典也。躬勤俭,远声色,礼相臣,慎选司,逐佞人:是谓五德也。为之君者,充五德之行,为九典之施,庶亦驾文、景而上之矣。然不体圣学,举圣法,究非所以致位育,追唐虞也。是在为君者。

  重征举

  尝读礼“聘则为妻,奔则为妾”,所以崇礼义,养廉耻也。故女无行媒不相知名,士不为臣不见。成汤之于伊尹也,三聘莘野,文王之于吕尚也,载旋渭滨。下至衰世,犹有光武就见之子陵,昭烈屡顾之诸葛。如四子者固有以自重,抑其君知所以重之也。近自唐、宋,试之以诗,弄之以文,上辄曰选士,曰较士,曰恩额,曰赐第;士则曰赴考,曰赴科,曰赴选。县而府,府而京,学而乡,乡而会;其间问先,察貌,索结,登年,巡视,搜检,解衣,跣足,而名而应,挫辱不可殚言。鸣呼!奴之耶,盗之耶?无论庸庸辈不足有为,即有一二杰士,迨于出仕,气丧八九矣,宜道义自好者不屑就也。

  而更异其以文取士也。夫言自学问中来者,尚谓“有言不必有德”,况今之制艺,递相袭窃,通不知梅枣,便自言酸甜。不特士以此欺人,取士者亦以自欺,彼卿相皆从此孔穿过,岂不见考试之丧气,浮文之无用乎,顾甘以此诬天下也!观之宋、明,深可悲矣。

  窃尝谋所以代之,莫若古乡举里选之法。仿明旧制,乡置三老人,劝农,平事,正风,六年一举,县方一人。如东则东方之三老,视德可敦俗、才堪莅政者,公议举之,状签某某深知其才德,兼以事实之,县令即以币车迎为六事佐宾吏人。供用三载,经县令之亲试,百姓之实征,老人复跻堂言曰,某诚贤,则令荐之府,呈签某令深知其才德,亦兼以事实之,则守以礼征至。其有显德懋功者,即荐之公朝,余仍留为佐宾三载,经府守之亲试,州县之实征,诸县令集府言曰,某诚贤,则府守荐之朝廷,呈签某守深知其才德,亦兼以事实之,则命礼官弓旌、车马征至京。其有显德懋功者,即因才德受职不次,余仍留部办事,亲试之三载。凡经两举,用不及者,许自辞归进学。老人、令、守,荐贤者受上赏,荐奸者受上罚,则公论所结,私托不行矣,九载所验,贤否得真矣。即有一二勉强为善,盗窃声誉者,焉能九载不变哉!

  况九载之间,必重自检饬,即品行未粹者,亦养而可用矣。为政者复能久任,考最于九载、十二载或十七八载之后,国家不获真才,天下不被实惠者,未之有也。

  靖异端

  古之善靖异端者,莫如孟子;古之善言靖异端者,莫如韩子。韩子之言曰:“人其人,火其书,明先王之道以教之。”善哉,三言尽之矣!

  愚尝取而详推之。目前耕耘,皆三代之赤子,第自明帝作俑,无耻之民从而效尤,妄谈祸福,侈说仙神,枝连蔓长,焚香讲道者遂纷纷,其实犹然中国之民也,一旦收为左道之诛,岂不哀哉!

  考古谋今,靖之者有九:一曰绝由,四边戒异色人,不许入中国。二曰去依,令天下毁妖像,禁淫祠。三曰安业,令僧道、尼姑以年相配,不足者以妓继之,俱还族。不能者各入地籍,许鬻寺观瓦木,以易宅舍;给香火地或逃户地,使有恒产。幼者还族,老而无告者入养济院,夷人仍纵之去,皆所谓“人其人”也。四曰清檗,有为异言惑众者诛。五曰防后,有窝佛老等经卷一卷者诛,献一卷者赏十两,讦窝者赏五十两。六曰杜源,令硕儒多着辟异之书,深明彼道之妄,皆所谓“火其书”也。七曰化尤,取向之名僧长道,令近正儒受教。八曰易正,人给四书、曲礼、少仪、内则、孝经等,使朝夕诵读。九曰明法,既反正之后,察其孝行或廉义者,旌表显扬之,察其愚顽不悟者,责罚诛戮之,皆所谓“明先王之道以教之”也。

  如此,则群黎不邪慝,家户有伦理,男女无抑郁之气而天地以和,兆姓无绝嗣之惨而生齿以广,征休召祥,蔑有极矣。且俭土木之浪费,杜盗亡之窝巢,驱游手之无耻,绝张角等之根苗,风淑俗美,仁昌义明,其益不可殚计,有国者何惮而不靖异端哉!若惑于祸福之说,则前鉴固甚明也。

  存治编书后

  先生三存编,存性、存学皆悟圣学后着,独存治在前,乃壮岁守宋儒学时所作也。当是时,仁心布濩,身任民物之重已如是,其得圣道也盖有由矣。

  塨从游后,闻而悦之,着瘳忘编以广其条件。张鹏举文升着存治翼编,聚晤考究,历有年所。及塨出游四方,辨证益久,谬谓乡举里选,行之或亦因时酌略,而大体莫易。井田则开创后,土旷人稀之地,招流区画为易,而人安口繁,各有定业时行之难。意可井者井,难则均田,又难则限田,与先生见亦颇不参差。

  惟封建以为不必复古,因封建之旧而封建,无变乱,今因郡县之旧而封建,启纷扰,一。三代德教已久,胄子多贤,尚曰“世禄之家鲜克由礼”,况今时纨裤,易骄、易淫、易残忍,而使世居民上、民必殃,二。郡县即汉、唐小康之运,非数百年不乱,封建则以文、武、成、康之圣贤治之,一传而昭王南巡,遂已不返,后诸侯渐次离析,各自为君,六七百年,周制所谓削地灭国,皆付空言,未闻彼时以不朝服诛何国也。矧于晚近,虽有良法,岂能远过武、周!三。或谓明无封建,故流寇肆毒,遍地丘墟。窃以为宋、明之失在郡县权轻,若久任而重其权,亦可弭变。且唐之藩镇即诸侯也,而黄巢俨然流寇矣,岂关无封建耶!四。或又谓无封建则不能处处皆兵,天下必弱。窃谓民间出兵,处处皆兵,郡县自可行,不必封建始可行也,五。而封建之残民,则恐不下流寇。不观春秋乎!列国君卿尚修礼乐,讲信睦,然自会盟朝遇纷然烦费外,侵伐战取,一岁数见,其不通鲁告鲁者殆又倍蓰,幸时近古,多交绥而退。若至今日,杀人狼藉,盈野盈城,岂减流寇!然流寇亡蹙而诸侯亡迟,则将为数十年杀运、数百年杀运,而祸更烈矣。唐之藩镇为五季,金之河北九公,日寻干戈,人烟断绝,可寒心也,六。天子世圻,诸侯世同,卿大夫独非伯叔甥舅之裔耶,亦世采自然之势也;即立法曰“世禄不世官”,必不能久行,周之列国皆世臣巨室可见矣。夫使天下富贵,数百年皆一姓及数功臣享之,草泽贤士虽如孔、孟,无可谁何,非立贤无方之道也。不公孰甚,欲治平何由!七。戊寅,浙中得陆桴亭封建传贤不传子论,盖即郡县久任也,似有当。质之先生,先生曰:“可,而非王道也。”商搉者数年于兹,未及合一,先生倏已作古矣。

  於戏!此系位育万物参赞天地之事,非可求异,亦非可强同也,因书于后,以待用者。康熙乙酉二月,蠡吾门人李塨书于郾城寓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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